習慣死亡 第七章
在這陽光燦爛的秋日,坐在這間舒適的客廳裏,聽著這個可愛的老婦人嘮叨,竟然會把自己,自己的父親和目前對他展開批判的批判者全攪和在一起,生活真是沉重得夠嗆!
他必須跳出來想一想。
當那天隊長打發你帶著你的一班犯人跟他去北邊的墓地收拾死人骨頭的時候,你絕沒有想到骨頭——曾默默地在暗中支撐過某個人,使之成為人的一種毫無美感的物質——對某些活著的人竟那麼重要。人死了,骨頭居然有收藏價值。那時如果有人想到收藏你的骨頭的話,你情願把你整副骨骼換五個麵包。你更想不到若幹年後你坐在異國他鄉,眼看著雲影遮住綠草地上的秋陽,一個可愛的老婦人會向你索取她情人的骨頭。如果你想到了,那時你就會隨手揀起幾根來準備好。在那片荒地上,骨頭就像爛柴一樣俯拾即是,能夠滿足全世界人骨愛好者的需要。
現在,“太太”還在怪罪你沒有把她情人的骨頭保管好。這位坐在高背椅上的法老王後,給你的感覺是她坐在那張白色的吊椅上如鍾擺似地搖晃著。她始終是在超時空的夢中過日子,你怎麼能跟她講清楚在中國大陸勞改農場不隻一處,並且在過去隨時隨地都能槍斃人,就像中國人有隨地吐痰的習慣一樣。天知道你父親,也就是她的情人是在哪一處勞改農場的哪一小片土地上被槍斃的!即使你知道的話你那時也要和他“劃清界線”,裝作不知道。而裝聾作啞的時間一長,便會弄假成真,最後真的變成了聾啞人。
你想,你與“太太”之間缺乏共同的語言比你與她之間缺乏共同的語言更甚。你把真話告訴她她反倒會以為你在說夢話。也許最好是把她從南美喚回來,讓她和她對話?現在,同樣是操華語並且還是親戚之間的談話,也需要一名翻譯。世界愈來愈小,卻又愈來愈複雜。
“太太”又從敘述過去變為對過去的想象,她說:“他的骨頭應該是好認的呐!要是我,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他的右腿小腿骨上肯定有傷疤,就是那次在畢節翻車的時候壓斷的。是粉碎性的骨折呢!”
是的,人的骨頭你見過不少,可是那時候你的確沒有注意哪一根小腿骨上帶有傷疤。那時候你為了完成收集人骨的定額,隻一個勁兒埋頭往塑料袋裏裝。
今天你寫下這樣的語言,讓讀者看來很像是一篇神話,但在當時卻地地道道是人間順理成章的事。去挖墳,去刨死人骨頭,對你們這些勞改犯人來說就如同去挖渠,去收割莊稼一樣不過是一種體力勞動而已。那天,和隊長一同帶你們去墓地的還有一個神情嚴肅的陌生人。在勞改農場,凡是麵孔陌生的幹部肯定都是“上麵”來的,因為這個最低層不可能再有“下麵”。走在路上,你支起耳朵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原來這個幹部比你的隊長地位高得多,是從省上來的。據他說,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年死在這個勞改隊的犯人的家屬,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一開始就不斷向北京的公安部控告這個勞改隊的領導。“我們的親屬死了,東西丟了,那麼他們的屍骨呢?”(這種聲音多麼像“太太”的聲音!)那些在勞改隊外麵的公民思想還一點也沒有得到改造,反而不如他們親屬的思想進步。在這裏死去的犯人,沒有一個給領導添麻煩的,他們都沒有留下遺言怎麼處理自己的遺體和財物,乖乖地死去了。為了應付這些活著的但還沒有改造好的公民,領導上隻好讓每一個告狀的人都得到一袋骨頭。
你還聽到隊長有點為難地問:
“現在還弄得清楚誰是誰呀?”
“隻要是人骨頭就行!”陌生人說,“先拉到倉庫裏堆起來,以後通知他們來領。誰來領了就在口袋上寫上誰的親屬的名字。骨頭嘛,你搞不清楚是誰他能搞清楚是誰?重要的是不能少一根骨頭。要是有誰拉回去一檢查,發現少了一個手指頭或者腳趾頭,那些家夥又會跑到北京去告你們在死人生前施了體罰了。”
文章這樣順下來,讀者就可以看出來這不是在講神話了,這完全符合我們政治生活的邏輯。
你們跟著隊長和陌生人走向墓地。這條土路是你在第一次勞改時差點走過的,而隻要一走過就回不來了。那時幸虧你沒有走,所以你才有機會活著再走這條路。那天天上的雲也特別怪,你看到它從你們離開場部直到墓地都毫無變化地橫陳在天際:雲也死了!灰溜溜的。你經常會把一些沒有意義的圖像記在腦子裏,譬如那把白色的吊椅和那片灰色的雲,而重要的情節卻多半忘記了,所以你永遠是一個沒有經驗的孩子。沒有經驗的孩子便會時常挨打,挨批判。
墓地是一片開闊的荒地,好大好大,即使全世界的人死了也能埋得下。你們一隊十三人驚起了無數土蜥蜴,橫七豎八地在黃沙上亂爬。這些土蜥蜴大約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生活得不錯,一條條又肥又壯。你們十三個犯人列隊走進墓地,由於它的無邊無際,你們茫茫然不知道從哪裏開始挖。好在隊長不像你們犯人這樣糊塗,他指著一處突起的沙包命令道:
“停下!就先從這裏開始吧。”
後來你為了搜集寫小說的素材,你回憶這段經曆卻怎麼也回憶不起來你挖出的第一副死人骨頭時有何感想。你失望了,你覺得你白白地幹了一次非常規的體力勞動。挖墓的經曆可不是每一個作家都有的。如果你當時有所感想,這部小說肯定會更具有文采,不像被剝去皮肉的白森森的人骨頭那樣可怕。遺憾的是:沒有!當時你感興趣的隻是完成勞動定額,你一點也不想當個哲學家。
現在“太太”不斷地追問你那副骨頭的下落。她的思想當然也沒有得到改造。你是經常不去留意你自己的骨頭的;你的父親臨死時大約已經改造好了,不然他就會留下遺言麻煩“組織上”。可是這位“太太”依然是一個人骨愛好者,並且指定她要的骨頭是右腿的脛骨和腓骨上帶有傷痕的,即使那個省裏來的陌生人也騙不了她。那麼那副骨頭在哪裏?看來世界上的確應該有過那樣一副骨頭。可是現在你一想起骨頭便想起自己的骨頭,以空前的關注投向自己的骨頭。這是一個奇怪的變化,大約也是因為你看別人的骨頭看得多了的緣故。所以“太太”的話逐漸使你感到你自己的骨頭在尚存的肉裏燒得滾燙。
你清楚地記得那天隊長布置你們犯人挖死人骨頭也和布置你們挖土豆一樣,是有定額的。一人一天要挖出十副,挖不夠定額不許吃飯。不許吃飯是可怕的懲罰!但十副的定額不知是憑什麼製定的。隊長站在沙包上(那下麵肯定有土豆似的死人骨頭)大聲說:
“你們聽好了,一副骨頭架子上的每一塊骨頭都不能少,哪怕是一根腳趾頭也要給我刨出來裝到袋子裏去。誰少了一根骨頭誰負責!”
因為你是犯人組長,你就問:
“隊長,怎麼做記號呢?怎麼能知道是誰挖的骨頭少了一根呢?”
“誰裝的口袋誰打上記號。你們看到沒有,”他嘩啦嘩啦地展開你們背來的空塑料袋,“每一個塑料袋上都係了一片布條條,誰裝的口袋就在那布條條上寫上自己的名字。”接著他又從衣袋裏掏出一根鉛筆頭揚了揚。
塑料袋是嶄新的。那時這種像玻璃一樣透明而又像棉布一樣柔軟的口袋還是一種奢侈品。隊長還教育你們說:“看到沒有?用這樣漂亮的家什給你們裝骨頭,是咱們毛主席對你們犯人的恩典。”後來在收工回場的路上,你親眼看見隊長從剩下的口袋中抽出了兩條折好,塞進自己的衣服裏。你也隨手偷了一條,回到號子裏把它鋪在褥子底下。塑料製品最能隔潮,你一直睡在它上麵睡到第二次釋放。
許多年後你第一次出國,在斯德哥爾摩街頭你發現了那種大塑料口袋原來是用來收集城市垃圾的容器。陪同你遊覽市容的主人感慨地說:“在我們這裏,城市清潔工作都由外來的移民幹了。”你卻說:“我注意的不是由誰來幹這種工作,而是對他們用什麼容器來幹這種工作感興趣。”主人更加感慨了,他萬分佩服中國人細膩的觀察力。
你仍然執拗地要尋找你挖出第一副死人骨頭時的感覺。這點非常重要!因為今後死人骨頭如此大規模地集中在一起的景色你可能已再見不到了。如果那時你有所感,那種感覺或是感想既是空前的也是絕後的。
為了節省土地,印度人處理屍體的方法已經在中國大陸推廣。據說這還是毛主席親筆簽名率先提倡的。但他老人家如今卻睡在一間空蕩蕩的大房子裏。而你們肯定將來是會被一把火燒掉的。這也就是為什麼你坐在“太太”麵前會感到骨頭發燙的原因。你這一堆肉和骨頭,經過脫水、焦化,你一生經曆的痕跡——被鐐銬磨損的痕跡和被女人抓撓的痕跡——會通統徹底消滅掉。你的靈魂脫穎而出,將不知飛向哪裏。
靈魂沒有肉,裏麵也不會有骨頭,那麼它的外麵肯定也不能穿衣服了。於是裸裎的靈魂就以這種隨時隨地都能做愛的姿態飄逸在宇宙空間。
也許這也是你如此熱愛死亡的一個原因吧。
以上這些都是你現在想的,那時你真正什麼也沒有想。再加上你的記憶力對某些事物奇好而對另外某些事物又奇差。對惡臭,對屎克螂,對像腐朽的纖維似的筋肉,對簇擁在有些屍體上的蛆蟲,你似乎早已淡忘。你認為這不怪你,這是人類天生的享樂主義傾向在作祟。正因如此,世界才在藝術家的創造中美麗得和它的真實麵貌迥然不同。
隊長訓完了話,十三個勞改犯——包括你——在墓地紛紛散開,往一個丘塚中去尋找自己的收獲。現在你們每人想的都是如何完成定額,定額意味著中飯和晚飯,幹得好,還可能加上點休息的時間。為此,你們希望人死得多一點,每一個坑裏埋的屍體多一些,就像長得繁密的土豆一樣,一鍬下去便能挖出一筐。
“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有個犯人唱起歌來了。節奏跳蕩,調子歡快。這是一首富有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的流行歌曲。那個家夥一定找到了一個死人埋得很多的坑,骨頭成排成排地躺著等他去拾。這樣,他一上午就能完成一天的定額。
那次在亞特蘭蒂斯城的亞特蘭蒂斯旅館,當她說你站在她麵前有一種哈姆雷特的神情時,你驀然微妙地覺得體內竄動著一股溫煦的氣流,那是一種複活的感覺。原來,若幹年前,哈姆雷特曾看見過你如何掘墓。當時,他是這樣說的:“這家夥難道對於他的工作一點沒有什麼感覺,在掘墳的時候還會唱歌嗎?”接下去,霍拉旭不用改變他的台詞,說:“他做慣了這種事,所以不以為然。”哈姆雷特又說道:“正是,不大勞動的手,它的感覺比較靈敏一些。”
是的,哈姆雷特說得對,你的手已經磨礪成一雙勞動的手,所以你的神經已不那麼靈敏了。他是王子,他有一雙“不大勞動的手”。他才會百感交集,發出“從這種變化上,我們大可看透生命的無常。難道這些枯骨生前受了那麼多教養,死後卻隻好給人家當木塊一般拋著玩嗎”之類的感歎。
哈姆雷特分明是個死鬼,可是在你像哈姆雷特的時候你卻感到自己複活了!
可是那時你絲毫沒有哈姆雷特的心情,你最大的好奇是想知道黃土和骨頭之間的肉跑到哪裏去了。一個人的外表難道就這樣容易地消失掉了?以致隊長和那個陌生的幹部可以把張三骨頭塞給李四的家屬,把李四的骨頭扔給張三的家屬,使他們在悲痛中還能得到些許滿足。要知道,世界上沒有兩個麵貌絕對相同的人,一副麵孔不能重複使用,每出生一個人就要有另一種設計圖紙。如此說來,製造人的人(或是魔鬼或是上帝)麵對著這樣浩繁的工程,真要活活累死!
但要消滅一個人的麵孔極為容易!所以還是不要做製造人的人為好,等著別人來設計自己倒省事省心。
你當時是這樣想。於是你非常樂意於缺乏自己的主見。掩埋屍體的時候並沒有挖墓穴,把死人們頭對腳地疊起來放在凹地上,上麵草草撂幾鍬土捂嚴就行了。而且,所有的屍體都恢複到他剛從母體中出生的狀態,一絲不掛,正應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這句佛家禪語。幾年以後,你們來了。你們為沒有料到這樣輕易就能完成定額而高興。死人們睡著了又都極其老實,平平地臉朝天躺著,一直沒有改變姿式。即使是當時休克的人,也接受了死的任務而真正死去了。於是,你們逐漸摸索出一套裝骨頭的工作程序:先從骷髏頭開始,然後頸椎、鎖骨、肩胛骨,然後肱骨、肋骨、胸骨……依次往下直到趾骨,一根碎骨也丟不下。通過這項勞動,你們人人都被改造成為解剖學家。
如果是筋肉還相連的骨頭就更容易裝了,你們拾人骨就像在涸澤中拾死魚一樣。
大多數屍體被野獸飛禽齧食了,零零散散的骨頭像一盒翻落在地上的火柴梗。這樣的骨頭你們都懶得去收拾,隻作為零件使用。倘若哪一幅較完整的人骨缺少了一根趾骨或脛骨什麼的,就隨便在荒地上揀一根相似的骨頭將它配上。所以當她在中國南方那個大城市的一個賓館裏說我們都是“被搞亂了的一代”時,你又立即想起了那一袋袋骨頭。
當時你微微一笑。可是糟糕的是不論你的微笑有什麼含義而在麵部卻隻能表現出一種笑容,那便是嘲諷。其實你並沒有一點嘲諷任何人或嘲諷這個世界的意思。你的微笑使她以為你不同意她的結論。她的大眼睛向你自了一眼。“不,不,”你連忙聲明,“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是的,我們這一代人真是連骨頭都被搞亂了!誰知道我們身體裏支撐著肉體的骨頭是不是我們原來的骨頭!”同時,你暗自思量:麵部隻能展現出一種笑容大約也和顏麵神經癱瘓一樣是一種病症。你細細回憶,這種“笑容單一症”可能就是在收集死人骨頭時落下的。後來,當你摟著這個美麗的女人或那個美麗的女人,你把臉埋在她或她美麗的脖項上,這時你會暗暗地想起《紅樓夢》中賈瑞照風月寶鑒那一回文章。你認為那不過是曹雪芹想當然的描寫,與生活的實際毫不相幹。沒有一個男人會因為看透了女人美麗的胴體之中赫然是一副枯骨而對外表的美感到恐懼,更不會怕得把命送掉。相反,你正是因為看枯骨看得太多,才不停地追求包裹在骨頭外麵的美麗的肉體。
你愛著一個身材瘦削的女人。當你撫摸她乳房時你分明感覺到了她胸骨的柔軟,稍一用力,就聽到她的肋骨如沙發中的彈簧般沙沙發響,但是你仍然陶醉如故。因為你在勞改隊從事過的那種不平凡的工作,培養你既能看風月寶鑒的正麵也能看它的反麵的本領。勇敢,正因為把事情看得太透。
但你總不能忘懷的是一副留著長辮子的骷髏。
那是在將近中午的時候,一個中年勞改犯突然驚叫起來:“快來看快來看,這兒有個女的!”在這片幹燥的荒漠上,僅僅“女人”這個詞的發音就給人以滋潤。於是長年看不到女人的犯人們從各自占領的墳頭蜂擁而至。看不到女人看看女人的骨頭也是好的,況且這個女人赤裸得已經不能再赤裸。
你最後一個趕到那個坑旁邊。女人整副骨頭架子已經被犯人們七手八腳地刨露了出來,以一種如癡如醉的姿態無所顧忌地睡在小小的坑穴裏麵。
她肯定死得很早,可能是一九五八年這個勞改農場的犯人一開始成批成批死亡時她便死了。她肉體消失得是那樣幹淨,好像剛剛沐浴了一般。拂去黃土,一身窕窈的骨頭潔白得可愛。一根足足有三尺長的黑黝黝的發辮一絲不亂地從頭骨蜿蜒而下,恰恰終在兩腿之間。略帶鬈曲的辮梢上,俏皮地係了根藍色的布條。
頭皮消失了,發辮卻獨自留了下來。這徹底違背了毛主席引用的那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名言。她似乎要借助這條整齊的辮子表現她生前的幻想或抗議,但黃土蓋住了她沉默的呼喊,最終被你們刨了出來隻表現了她是個女性而已。隊長和那個陌生人也被驚動了,走了過來。陌生人捂著鼻子說了聲“很好”,含含糊糊地也不知是稱讚她還是稱讚這副骨頭。陌生人向隊長說,控告人當中正有幾個尋找女屍的。這副骷髏的頭骨上有這麼一頭頭發便是女屍的有力證明。物以稀為貴。他吩咐你們一定要仔細把它裝好,塑料口袋上標明一個“女”字,如果以後有人來找他的母親、姐妹或女兒,這副骨頭就能頂替了。
有這樣一頭秀發,並且直到死還梳攏得如此整齊的女人是可敬的。陌生人和隊長走後,你們十三個犯人圍成一圈一齊向他低頭默哀,同時向她已經消失了的胸部和陰部投去惋惜的目光。她用兩眼黃土含情地望著你,以致你對她的眼睛永誌不忘。以後每當你和你愛的女人分別的時候你都從她或她的臉上看到那對眼睛,是那麼茫然又那麼絕望。
因為你曾見過這樣一副枯骨,由此你死後才發現女人最美的不是她的肉體而是她的骨頭。中國古代一向就有讚美女人的嫵媚說“她媚到骨頭裏去了”的句子,創造這個句子的人一定是個鬼才。肉體已經定型並且還會衰老,不變的骨頭上卻可以產生出無盡的想象,你想象那副骨頭上的肉體有多美她便有多美。所以,你真正的徹悟是在你死後,你死了以後才不愛女人的肉體而愛女人的骨頭。這樣,才使你死了以後仍然保持著做愛的激情。那時你看見整個宇宙空間翩翩地飛舞著潔白可愛的骨頭,你在隕星間捕捉她們的骨頭猶如在花叢中捕捉蝴蝶。正當你和那女人的枯骨眉來眼去的時候,一個犯人突然連聲喊叫開肚子疼,同時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臉色青白。這是一個膀大腰圓的盜竊犯,偷了公社的一頭牛判了五年。死人‘骨頭的沉默並不令人害怕,活人的嚎叫倒嚇得人心驚膽戰。犯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這個盜竊犯一定是因為剛才刨這女人骨頭時說了褻瀆她的話(一個犯人想重複一遍那句話才說了半句便嚇得趕緊捂住嘴,還連連吐唾沫),所以遭到了報應。這時恰巧有一陣風擦著地皮刮來,將坑邊的沙土嘩嘩地撒到她的枯骨上。天啦!太陽雖然在頭頂高照,天邊的那塊雲也複活了,正向頭頂的太陽急馳而來,還有不知從哪裏傳來煩躁的鳥叫聲,但你們這堆男人卻在風中個個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