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死亡 第六章
在他回憶自己在什麼時候想象力開始衰退時,他以為這個夢就是一個征兆。布老虎和“批判”的聯係不用心理學家便會分析得出來,這個夢可說是一個沒有一點想象力的夢。
“你現在在哪裏?”
他不由得提高了聲音問,並捏緊了話筒。他眼看著自己的手指發白,無可奈何地感覺到心肌的顫抖。
他前半輩子經曆的無數風波,好像一點也沒有使他堅強起來,一點也沒有鍛煉出他每臨大事有靜氣的風度。因為每一次風險都有它的特殊性。中國的政治運動之所以能一個接一個不停地搞,就是因為每一個運動都有新的花樣,新的“必然性、必要性和緊迫性”。群眾每一次都會以為當局這次必定能唱出新的希望之歌,而它的魅力卻在於你一直要跟著它唱完才發現那不過是老調重彈。
他現在盼望著身邊有一個人。隻要一聽到“受批判”,第一個條件反射是立即有一股冰涼的孤獨感淋遍全身。喬不行,她也不行。她和他“沒有共同的語言”,她肯定不理解把“善於批評和自我批評”奉為道德原則的國度怎麼會一聽到“批評”就嚇得發抖。他需要一個文化背景和他一樣的人。兩個人靠在那片共同都熟悉的布景板上才能入戲,才能對得上台詞。在美國,這個人隻能是她。
“你現在在哪裏?”他覺得是他的心在尋找她。
“我現在在舊金山……”我離開了舊金山你卻又跑到舊金山去了!他毫無道理地冒出了一股無名之火。“但是我正要去紐約有事。我明天就到。到了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我去機場接你。是拉瓜地亞機場嗎?”’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現在還沒確定是哪一次航班。一切見麵再談。我掛電話了啊?……”
她斷然拒絕他去機場接她。一定會另有人去接她的。確定了明天就飛怎麼會不預定機票?他這樣想時又覺察到自己隱隱的妒嫉情緒。實際上他自遇見她之後就忘卻了她,這本書的第三部始終沒有寫到她一個字便是證明。但是這個電話不但使他想起她來並且使他發覺他仍然愛著她。他早知道自己愛任何一個女人時都是絕對真誠的,從那第一個開始。正因為失去了第一個於是他就永遠在尋找第一個,一直要找到永遠也找不到為止。
而永遠也找不到卻又意味著在每一個女人身上都找到了。愛並不是永誌不忘,而是火鐮敲出的火星。
他放下電話,仍在電話機旁傻坐著。一個男人總是隨時隨地地麵臨著兩樣東西的進攻:一個是女人一個是政治。這兩樣東西都給男人提供了生活的意義、樂趣和災難。
現在是考慮女人好呢還是考慮一次災難性的政治好呢?他點燃一支煙,默默地在體內尋找直覺,似乎剛找到了什麼卻又很快地失去了。
這時那位黑小姐還在忘我地哼《我愛夜的紐約》。
現在他們坐在曼哈頓“中國城”一家香港人開的點心店裏。
窗外下著細細的秋雨。馬路上的地下通風口莫名其妙地冒著白氣。一切都莫名其妙!如果讀者細心就會發覺這本書裏“莫名其妙”這個成語用得最多。眩目的路麵在一盞盞車燈下恍惚迷離,冰凍的斑馬紋上交錯著無數條腿,無聲而且匆忙。一條長裙閃過,裙裾擺動出線條淒涼的剪影。但接著兩條修長勻稱的小腿剪斷了他的視線,他再也不忍心將外麵的景色看下去。因為陡然他記起他曾做過一個夢,情景和此時此處是如此相似。眼睛留了下來,月亮卻永遠地失去。
她津津有味地嚼著粵式小點心。她在任何時候都有食欲,難怪連她的字都是圓圓的。“別人有顆中國心,我隻有一個中國胃。”她朝他一笑。“怎麼辦呢?你。嗯?”
“嗯”的尾音向上挑起,餘音柔和而悠長,隔斷世界上其它所有的聲音。多麼熟悉!熟悉得使心顫成一團。有一次在一次完全成功的做愛的間隙,她也這樣問過他:“怎麼辦呢?嗯?”但是他看不見出路或是不願去找出路、不願去走那一條出路。她沒有得到他確切的答複,但仍然把臉緊緊地貼上他的胸脯。就在這個“嗯?”之後她飛到了美國。洳
他把煙蒂慢慢擰在小桌上的煙灰碟裏,慢慢地伸出手去握起她的一隻手。歲月在他們之間穿越了一個世紀,但他仍然熟悉她手上每一處骨節如同熟悉他家門前那條小路上的每一處坎坷。他熟悉她“嗯”的聲音,也熟悉她皮膚上的溫度。她另一隻手此刻放下粵式小點心,也蓋在他的手上。雖然用的是一種攝影機前麵規範的動作,但卻是真誠地入了戲。她知道他需要什麼,就把什麼從手上輸導過去。
一時他感到萬分慚愧。凝望她的眼睛裏有一層可以想象的淚水。每在危難的時刻便有女人來憐憫他。他從每一個憐憫他的女人的眼睛裏都能看見母親的眼睛。他暗自想他願意最後死在女人的手裏。已經有評論家說他是“女性崇拜者”但他願意頂著這個稱號如同過去那樣願意頂著“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至死不悔。
剛剛她向他說了些她的事。她準備和那個美國人結婚,那個美國人“天真得像個‘洋娃娃"’。她願意嫁給美國老頭子倒不一定是為了永久居留權,而是想換一種方式和心態來生活。“不這樣你就不能完全適應這裏,打不進美國人的圈子。”她還是和女遊擊隊長一樣雄心勃勃,要像攻克敵人碉堡似的打入美國人的領域。並且,“我還真有點喜歡他。”但接著又一笑說,“你別吃醋,他雖然是個白種人可是那個東西並不比你大,床上功夫還不如你。”
他苦笑著理解了她。在堅尼街地鐵站出口處,他看見她緩緩地從地底下上升到他麵前,她一手摁著雨衣下擺,大腿側麵豐滿的弧度有不盡的風韻,但等他的嘴唇接觸到她的嘴唇,卻發覺那唇上並沒有性愛的激情。刹那間他極為感動。沒有什麼比這一吻更能說明她百忙中趕來看他完全出於對他目前處境的關心。於是他馬上調整了自己的情緒,像摟著姐妹一樣摟著她走過斑馬紋。
他倆溫情地互握著手。兩人都沒有覺察到這種場景的荒謬:再過幾個街區,就是中國的年曆和畫報上常出現的“國際貿易中心”。兩幢呆板而偉岸的大廈,在中國人眼中不但是西方資本主義也是西方生活方式的標誌。他們繾綣的咖啡座完全在這兩幢大廈的陰影裏,麵前堆放著一摞中文報紙。在別人看來,這一對中年情侶肯定在娛樂欄裏尋找今晚的節目:是去一家國語影院還是叫輛出租車到百老彙的音樂廳?
每一份報紙上都登載了美國那家通訊社發自北京的電訊。電訊對國內報紙上的那篇批判他小說的文章作了摘要,大致是說他的小說“暴露了社會主義陰暗麵”,“社會效果惡劣”,要求“作者作出深刻的認識”。但美國和香港的各大中文報紙卻根據自己的立場和需要著實渲染了一番,把對小說的批判和國內最近在意識形態領域裏的運作聯係起來,預示中國將有另一次政治風暴。
在現在這個世界上,北京的蝴蝶扇動一下翅膀也會影響紐約風力的強度,何況是一篇含有暗示性的文章?如果中國真再來一場新的政治運動,“國際貿易中心”也會在它的陰影之下。所以,他隻能無可奈何地一笑。
“怎麼辦好,我還沒有想過。”他說。
“我看你應該躲一下,”她說。“這一來你成了新聞人物,找你的記者一定很多。你說什麼都不好,不說也不好,倒還不如躲起來。”
“躲到哪裏去?”他憂鬱地笑著。“躲到大使館裏去嗎?”“那兒可不能去!去了說不定使館會讓你馬上回國。這樣外國人更奇怪了,不知我們國家又要搞什麼名堂。”
“你看,你剛剛還說你隻有個中國胃,實際上你還是有顆中國心。”他咧開嘴笑的同時自己感覺到自己的笑容很難看。“你比我們的大使館考慮得更周到。的確,如果我提前回國了,真的對我們國家影響不好。”
“那有什麼辦法。”她抬起手用餐紙擦擦嘴角。她抬起手的一刹那,他陡然感到了他手上的空虛,直到她再次把手蓋在他的手上。
“到美國來,”她接著說,“我還發現我老說‘我們’這個詞,弄得有的美國人很不理解,以為我在中國還是一個負責幹部呢,你說可笑不可笑?‘我們曾經犯過錯誤’,‘我們曾經走過彎路’,‘我們接受了教訓’,‘我們現在好了’。那個洋娃娃就常問我,你過去是不是和你們的領導人一起製定政策的?為什麼中國過去走的彎路犯的錯誤也有你的一份?你說你們現在好了,為什麼還沒有房子住?因為有一次我很坦率地告訴他,我最需要的是自己的家!過去我在中國連一間固定的房子也沒有。”
“是這樣!你知道我看了報紙頭一個想法是什麼嗎?頭一個想法倒不是那篇批判文章委屈了我,而是埋怨我們的報紙不會選擇時候:哪怕等我回國以後再批判我呢。我人在國外的時候我們的報紙這麼搞,我在外麵還怎麼應付局麵?”
“可憐!”她拍拍他的手背。“你也是一口一個‘我們’。誰是‘我們,?嗯?‘我們’是誰?‘我們’指的是哪些人?我又是誰?”
這時一輛車燈的光柱正掃過她的眼睛。他沒有看見他所熟悉的魚尾紋。他才發現她清瘦了許多也年輕了許多,顴骨下的兩腮有了像風劈出的斜度。他有點動情。而她的問題也使他想起來他們相識的那一夜。那一夜他們是在做愛以後才開始談政治。
在這裏所有的人中間隻有你光彩照人,他悄悄挪過去這樣對她說。
這是一個熱鬧的晚會。中國電影界的精英和寫過電影劇本的作家幾乎全部集中在這裏,包括過時的和正在走紅的。這樣的全國性會議在中國每天都開著數十個,唯獨這個會有它特殊的浪漫色彩。晚會一開始他就注意上她。她冷落地坐在後排的一張臨時加座的折疊椅上。台前明亮的彩色燈光隻有最後一點點餘輝淺淺地漫過她的腳背。她的臉蒙朧、幽暗而神秘。僅這張臉就可以寫一部電影:她曾經是一個政治符號,是要全國婦女向之學習的榜樣,結果觀眾並沒有記住她所代表的是怎樣一個英雄人物,記住的隻是這張性感的麵孔。這張麵孔居然能用來表現對敵鬥爭的英勇氣概,不是導演低能便是別有用心。到後來,這張臉隨著一個時代的消失而消失。本來是她把空洞的政治符號變成了有血有肉的人物,現在卻是她所代表的人物株連了她。漸漸地,導演和觀眾都把她遺忘了。和新湧現的明星們一起開會,大概她隻能坐在最後一排並且還是個加座的折疊椅。
她向他莞爾一笑,落落大方地問:“你為什麼這樣想?”是的,“光彩照人”不是看出來的而是“想”出來的。這是一句絕妙的對白。他對她說,因為在所有的女明星中他隻熟悉她。最近幾年,他幾乎不看國產影片,過去沒有外國影片的時候,他隻有她可看。
“那麼你過去很愛看電影?”她好奇地問。
他說不是愛看而是非看不行。那時他在勞改隊,電影是改造人的政治手段之一。
“可憐!”和多少年以後相同,她也是這樣拍拍他的手背。她的小動作裏有一種小小的親呢。他鼓起勇氣問她真有興趣在這裏看下去嗎。她微微一笑,沒作聲,默許了他把她帶到任何一個地方去。他說我們不如回賓館聊天。她馬上果斷地站起來,臨走時瞥了一眼折疊椅,看丟下了什麼東西。
一位老牌的喜劇明星說的單口相聲到了最逗哏的一段,他扶著她的胳膊從人群背後走出大廳。
在等公共汽車時,她說她看過他寫的小說,她很喜歡,她覺得他很理解女人,所以對他本人也有了好感。“我不討厭你。”她說。他說其實他一點也不理解女人,他連自己也不理解。他隻是覺得有的女人可能是那樣,於是他就那樣寫了。他說他接到過很多女讀者的來信,說是喜歡他,願意跟他說心裏話,甚至“交朋友”,那絕對是“誤解”了他。他說他將來一定要寫一部小說把自己全部暴露出來,讓女人知道男人究竟是一種什麼討厭的動物。她說你如果真寫了這麼一本書,便是對女人“功德無量”。
在南方這座最大城市的最擁擠的公共汽車上,他一手拉著吊環一手摟著她。他有一種她已任他擺布的感覺。為了省電,車一行駛起來便滅了燈,於是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感到她的呼吸已經和他的呼吸同步,在深深吸氣的一瞬間,他把她的小腹也摟過來貼著他的小腹。
她住八樓,他住十一樓。她說還是到她房間去。分配和她同房的是一位三十年代的紅星,她就住在本城,又有病,根本就沒來會議上報到,她等於一個人占間客房。她自嘲地加了一句:“何況現在絕不會有記者對我感興趣,跑來找我。”
她一人占用的客房暖氣燒得十足。進了房,各自剛剛脫下外套她就陡然失聲痛哭。
後來經過比較,他才知道她享受性安慰有一種特殊的姿勢。這種姿勢一直無法比擬。若幹年後在尼斯海濱,他突然想到原來她那時是躺在沙灘上曬太陽。她舒展開她的四肢任男人撫慰她就像任太陽照耀。並不是太陽在享受她而是她在享受陽光。滿足、忘我、陶醉都與太陽無關。完全屬於她一方。在高潮來臨之前她會立即睜大眼並且眼中充滿恐懼,就像海灘上空突然飛來了轟炸機。她的這種眼神曾使他掃興,他有點慌亂地笑著說,看來,我必須習慣了你我自己才能有快感。
她也笑著說我會讓你習慣的。
她笑的時候淚痕還在她臉上。但這句話等於與他簽訂了永久的合同。果然在習慣了以後他才感受到她的眼神更能增加他的快感。那時他會覺得自己無比強大,真的像一輛卡車或是一架轟炸機。
事後她說他恰恰是在她精神麵臨崩潰的時刻來到她麵前;她已經覺得快支持不住了,她在聽台上演唱流行歌曲時正想著自殺。也許這幾天正值她人體節律的臨界期。她還說她已經有四年之久沒有和男人接觸過了。
“謝謝你!”她給了他一個深情的長吻。這個感謝的吻使他感到屈辱,覺得自己成了她的工具。但想到今晚或許製止了一場悲劇心中又稍感慰藉。
她說她和丈夫離婚根本的原因是性關係的不和諧。她前夫是極左時代的政府官員,她要去天安門悼念周總理他也堅決不讓去,表麵的裂痕從此開始。那個時代結束了她便以這種理由提出離婚。實際上是她前夫“越來越不像人,缺乏人的感情”。他把“那件事”也當作任務來完成。有時他晚上看完文件,伸個懶腰說“咱們加個夜班吧”,那副嘴臉就和真正要去造大寨田一模一樣。“你說那還有什麼情趣?”她說,“他是學習‘兩報一刊,的社論學傻了!那種硬梆梆的大塊文章把人都壓扁了!”說罷,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他說他也有同感。他甚至以為“文化革命”中中國人竟然如此殘暴,如此荒誕不經,多半有性壓抑的原因。這應該是社會心理學家研究的重要課題。所以他想寫一本小說,寫寫這方麵的事情。
於是他們兩人作古正經地談起了人生,好像剛才瘋狂的一幕隻是一場幻覺,尤其是她那雙善於料理家務的手眨眼間就把床鋪收拾得整整齊齊,比服務員整理得還符合旅館的規格。她說被政治欺騙倒不難受,難受的是在覺醒以後。有一部電影叫《惡夢醒來是早晨》,然而有各式各樣的早晨,如果早晨是陰晴不定的話也使人無法安排今天的事情。
她第一次向他透露了她想出國。
但他那時還懷著剛剛被解放的熱情。他憂鬱地望著她,想找些話來提起她的情緒。而這時他才發現除了她的容貌之外他了解她實在太少。可是她的經曆仿佛又全凝聚在她黑色的眼睛裏,倒使他感覺到勞改並非人生最大的不幸。
他總記得她說過這樣的話,她說我們是“被搞亂了的一代”:我們的思想被搞亂了,生活被搞亂了,好像連上帝預先給我們安排的命運都被搞亂了!
“我們,是誰?我們是‘被搞亂了的一代’。”他抿了一口已經冷卻的咖啡。“我現在真正體會到我‘被搞亂了’。我在美國幾個大學放開講話,想用個人色彩很濃的講話來證明我們已經享有很大的自由度。可是我們的報紙在背後卻給我來這麼一下。我看不但是我‘被搞亂了’,我的美國聽眾也被搞得糊糊塗塗。”
“可怕的不是批你的小說,可怕的是不知道下一步會出現什麼局麵。所有的政治運動都是先從文藝作品開刀的,這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仍然握著他的手,在別人看來仿佛她在說:“親愛的,你不帶我到百慕大去嗎?那可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好地方。讓我們離開這個寒冷的鬼紐約吧。”
他思忖了一會兒,說:“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次不會發生什麼事。問題不是會不會發生什麼事,是他們批的調子讓我心煩,語言完全和過去的一樣。”他也好像在說:“去百慕大也好,去牙買加也好,親愛的,我得掂量掂量我的存款。”
她有點負氣地說:“那你就相信你的直覺好了!”那神氣和說“我就不信你的存款不夠我們去旅遊”相同。
“哎,”他抬起眼睛,“你知道我在電話裏一聽到你告訴我挨批了的頭一個反應是什麼嗎?是害怕。事後我想,我為什麼會害怕,為什麼還會害怕?真的,可怕的是我居然還會害怕,在經曆了那麼多事情之後,並且人還在紐約。”
“是呀,”她喟歎道,“你連死都不怕,卻怕挨整挨批。真正可怕的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