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把他帶到長島的一幢被長春藤小心翼翼地包裹著的大房子前麵。“到了,就是這裏。”喬說,一麵用估價的眼光打量著房屋和周圍的環境。他也下了車。他想,從此他要進入他的作品裏去了。
她在一間大客廳裏迎接他們。她就是三十多年前他筆下的主人公的父親帶到美國去的女人。為了她,主人公的父親遺棄了主人公和主人公的母親。他好奇地看了看她,覺得她完全符合他的想象,她的外表是她應該表現的那種樣子,於是,他立即進入了角色,他認為他已經掌握了她,和她非常熟悉了。在那部電影裏,她隻在回憶鏡頭中出現過一次,以後便銷聲匿跡了。但是她並沒有服從他的處理,今天又頑強地從銀幕上衝下來,撥開叮鈴當啷羅羅嗦嗦的時間,簡潔地站在他麵前。坐定之後,寒喧了幾句,她就以一種焦急的神情問他:
“那麼他的骨頭呢?人死了,骨頭在哪裏?”
她問的是她情人的骨頭。她的情人按規定應該是他寫的那部電影中主人公的父親,大陸解放前移居到美國的資本家。但現實卻沒有按他的規定去表現,事實上那位資本家並沒有移居美國,而死在國內。
他馬上低下頭。他感到慚愧和困惑。他一向都是在回憶和幻想中過日子,以致經常把回憶和幻想當做現實,而現實又是那麼容易地在一瞬間即變成回憶,同時又是那麼容易地產生出幻想。結果,回憶現實幻想攪在一起就分不清了。他必須整理一下才能找著他現在應該進哪一扇門。經過整理,他才知道,原來那個主人公的父親隻是把這個女人送到了美國,他自己卻仍然留在國內。那麼,那個在電影中後來又回到大陸去找兒子的資本家,純粹和銀幕上的影子一樣地地道道是個幽靈了。
進了他該進的這扇門後他便感到窒息。本來嘛,如果沒有回憶和幻想,現實就是令人窒息的。進了這扇門,他意識到了,根本就沒有什麼主人公,沒有什麼主人公的父親和他的情人,他必須麵對的事實是:他就是那個主人公。電影是他幻想的產物,那是另一碼事。
可是,回憶現實幻想究竟在哪一點上交彙呢?或是它們永遠也不會交彙而是平行向前或向後發展的?
“人死了,總是有骨殖的,總要埋葬的。難道你連他埋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嗎?”
她仍在固執地索取她的骨頭。她以為那副骨頭應該屬於她。他突然又感到可笑,笑她認為人死了骨頭竟那麼重要。生活在不同環境裏的人觀念大不相同。他,簡直把骨頭都玩膩了。但是,如果他就是那位他筆下的主人公,那的確是應該有一個父親的,也就是說,這時他才想到他本人應該有個父親。父親的形象很少光顧他的腦海,雖然過去在中國大陸總在不停地追查他祖宗八代,但那些列祖列宗直到他父親一一都變成交待材料上的文字後,形象卻漸漸淡薄了。最後,他的列祖列宗直到他父親完全成了交待材料本身,化成了白紙上的黑字,使他一提起來就頭疼,就害怕。他,自覺自願地摒棄了他的血統,血管裏流的血也就逐漸冷卻了。
不斷追查祖宗八代和不停地批判傳統的結果卻是使每個人都失去了祖宗也失去了傳統,每個人都成了斷了線的風箏在天空飄來蕩去,你衝我撞,如果刮場颶風,整個民族會在天空都消失得幹幹淨淨。
但骨頭是不會被風刮跑的。按照物質不滅定律,父親的骨頭渣子總會藏在一個什麼地方或是散布得到處都有。他很可能在吃西紅柿,吃麵包,吃肉吃蛋的時候吃了他父親的骨頭。想到這裏他毛骨悚然。
在喬開車帶他來的路上喬向他介紹說,老太太到美國三十多年來很少和他們家來往,在聖誕節和春節,偶爾互通張賀年卡,僅此而已。“老太太很有錢,你爸爸留給她的財產已經翻了好多倍。你不會碰見你弟弟的,你放心在波士頓做生意。”喬還說,“你應該感謝美國報紙,他們倒使你無意之中找到了這門親戚。那條消息披露了你的背景材料,老太太看了以後總給我辦公室打了一百個電話!”
但他並不知道他應該怎麼稱呼這門親戚。照常規,母親死後父親的續弦才能稱繼母,而這位老太太卻是在母親還在世時父親“在外麵搞的小女人”。這個有一串定語的名詞出自廚房下人和司機的口,可是童年的記憶竟然終生留在他的腦海裏。並且,這個“在外麵搞的小女人”還和父親生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應該是他弟弟。他倒是很好奇地想見見他的弟弟。他隱隱地覺得那應該是他的另一個自己,是他的另一種命運。對當年父親的另一個家,他記得比較清楚的隻有那條名叫“道奇”的狼狗。那條狗因為是一輛“道奇”車送來的。他曾經和它玩耍過。兩個月後,“道奇”不見了,又過了兩個月,他發現它趴在一間陌生人家的客廳的地毯上。它還認得他,興奮地向他撲過來,於是他帶著它跑到這家陌生人家的花園裏。
花園裏有玫瑰花,還有美人蕉。他奇怪這個小花園仿佛是他們家那所大花園割出來的一塊,遍地種植的是他父親喜歡的花卉。
那時他以為他父親是帶他去做客,對男女之間曖昧的關係,他絕沒有他現在這麼豐富的知識。父親含糊地叫他稱呼她什麼他已全然忘卻了。許多年後,為了拍電影,導演拿著他寫的劇本問他,“這個女人應該是什麼形象?”在劇本裏,這個“在外麵搞的小女人”沒有名字,沒有描寫,甚至連一句台詞也沒有。他心裏想,真是到處充斥著“應該”,隨時隨地都會碰到“應該”,於是他回答道:“你認為應該是什麼形象就是什麼形象吧!”導演胡亂拉了一個年輕貌美的群眾演員來,在鏡頭前一晃就過去了。可是今天這個一晃即逝的影子卻具像化了,立體化了,表演得極其生動,還說了許多她不“應該”說的台詞。
她反反複複地嘮叨她“應該”得到一副骨頭。
在路上,喬說,老太太現在是美國貓的代言人,正在為美國貓的性欲而奮鬥。在全世界,凡是有華人的地方便有麻將牌和國語流行歌曲,這二者和中國茶一起三足鼎立,共同支撐著燦爛的中華文化。但唯獨這位老太太既不碰麻將又不聽唱片,隻一個心眼兒地捍衛美國公貓的生殖器官。前些日子,美國報紙對城市中的公貓是閹了合符人道還是不閹合符人道展開一場辯論,其認真和激烈的程度不下於中國大陸過去關於兩條政治路線的論爭。老太太是堅定的“保貓球派”,認為貓在春情期完全有發泄性欲的權力。既然人權是天賦的,貓權也是天賦的;在上帝麵前,貓和人一律平等。為此,老太太一捐了一大筆錢,在幾家報紙上連續登了大廣告。
喬說,老太太是很少看報的,“你挨批判的消息正好和她登的保衛貓球的廣告在同一版上,所以她才發現了你。”
這樣說,不但要感謝美國那家通訊社,還要感謝貓球,他才能見到介乎於繼母和“在外麵搞的小女人”之間的這位角色。
喬在說的時候他在想,老太太守了三十多年寡竟然不嫁,今天又這樣熱衷於維護貓的性欲,是不是多少有點出於自己的難言之隱?一個男人能使一個女人在完全自由的狀況中仍然忠實於他,這肯定是一個性能力相當強的男人。他不得不由衷地佩服他的父親。
他有點別扭地想到他和貓球之間好像也有某種聯係。
喬稱她為“老太太”,提醒了他也可以這樣稱呼她。叫“娘”、“姨”好像都不合適,萬一這種稱呼和她所記得的三十多年前他對她(也就是他父親指定的)稱呼不一致,曆史就要從這點斷裂。但他一見到她怎麼也說不出“老”字來,他看慣了大陸的老齡婦女,形成了另一種“老”的概念,而她的形象並不能在這個概念之中。她要比導演胡亂拉來的群眾演員漂亮得多。真是委屈她了!況且,有一種女人天生下來就是直到死都會被人欣賞的,即使到了八十歲也有八十歲的風采。她就屬於這樣的女人。他想,他父親真是找到了一個經久耐用的女人,怪不得能把全部財產交給她帶到美國來,如果是他,他也會這樣做的。有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然而遺憾的是他父親卻沒有能把她和他的財產用到底,沒有用到全部報廢他自己卻先報廢了。這樣看來,女人和財產都是不重要的了。
他隻是稱她為“太太”。這種稱呼在中國農村也是對長輩婦女的通稱。所以他首先聲明他在農村生活了二十多年。“太太”用尋覓的眼神盯著他的臉,盯得他臉發癢,好像麵部皮膚下有無數小螞蟻。“太太”說他的眼睛像他父親,他的鼻子像他父親,他的嘴像他父親,說到最後他發覺他沒有一處不像他父親,同時發覺他父親並沒有死。
他自覺自願摒棄了血統,但血統卻沒有摒棄他。不過,“太太”又說他要比他父親那時候顯老。“他那時候可比你派頭好!哈佛的留學生。他從來不穿沒有漿領的襯衫。”這使他暗暗地有點妒嫉,而表麵上還是微笑著同意她的話。
奇怪的是“太太”說他父親像毛澤東,幾乎使他笑出聲來。“他就和毛澤東一樣,常常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那時候他老誇毛澤東,還替被軍統抓住的共產黨說情。上海淪陷了他不走,以為毛澤東會給他一個官當,結果現在連骨頭也找不著。為什麼槍斃他?還不是因為他和軍統有關係!可是他和軍統沒關係的話,還怎麼能救共產黨!”
“太太”用四十年代上海貴婦人那種優雅的儀態抹著腮上的淚水。看著這種仿佛屬於上個世紀的蹙眉悲戚的表情,他悟到了原來她在這一百年中在上帝和魔鬼的身上同時都看出了她的情人。
回到中國大陸,他回憶在美國和“太太”的那次見麵,惶惶然地感到海關人員恐怕也把他大腦中存留的信息銷去了大半。剩下來的圖像也模糊不清,不是曝光不足就是曝光太過。並且,僅存的畫麵仿佛都經過雙重曝光,背景總是一片平整的綠草地上有一幢裹在長春藤中的紅房子。間或有一個風韻猶存的老婦人坐在房前的吊椅上輕輕地搖。這時四麵吹來大西洋的風,槭樹上有古老的鳥在叫……
比較清晰的一張畫麵是他們三人坐在一間大客廳裏。外麵的秋陽燦爛,室內所有的家具都染上了秋陽的金黃。他冥想著大西洋上空的雲影在附近什麼地方登陸,而東河又在什麼地方流,那濕潤的嘩嘩的水聲在他心中響,仿佛翻動著一部發黴的古舊圖書。
“太太”說:“我遇見你父親那年我整十八歲。那年我高中畢業,沒有職業,家裏又困難,就從成都到重慶。重慶那時是‘陪都’喲。親戚介紹我給你父親當秘書。你父親天生是個大少爺,什麼都要人侍候,可是還要做生意,那時候跑滇緬公路能發財,他異想天開要親自押車……他一輩子都是一會兒一個主意,你今天搞不清楚他明天想幹什麼。有時候他說要去延安,有時候他說他要來美國。他死就死在這個脾性上麵……”她坐在高背椅上,他陷在她前麵的沙發裏。他微微仰視著她。他覺得他在她眼睛裏逐漸變小了,變消失了。像時光陡然倒退了四十年,盡管他活膩了,活夠了,他在她眼裏仍然隻有十二歲。她在對著十二歲的他娓娓訴說,使他認識他父親,也就是使他認識他自己。他父親那時候就一會兒想去延安,一會兒想去美國,是不是也暗示了他未來的某種命運?
於是他不停地抽煙,開始時他還克製著自己的煙癮,後來他覺察到了不論他在她麵前抽煙放屁打瞌睡,對她來說都無所謂,既不會使她討厭也不會令她吃驚。因為她眼睛裏根本沒有現實的他,她看到的不是十二歲的他便是他父親。她還說他吸煙的姿式也像他父親,她很喜歡看。“那時候他隻抽菲利·摩雷斯。他醒來的頭一件事是抽煙,睡下後的最後一件事也是抽煙,他的肺病就是這樣得的。”“太太”說。
花圃裏開著類似雛菊的細小的黃花,瑣碎地包圍著一叢怒放的山茶。從落地長窗望出去,就可以看到那把白色的吊椅。當一看到它的時候他就意識到它將會在他以後回憶的畫麵中擔當一個角色,因為它酷似它主人的神態,永遠在等待著一個什麼人來坐在它上麵。
可以想象“太太”每在日落時分就坐在它上麵搖晃。她像時鍾的擺錘似的在吊椅上搖擺了三十多年。時間過去了,但擺錘不會變樣。今後她還要繼續擺下去,直到完全報廢為止。“太太”從他父親的肺病說到他父親的身體,細節直到他的肋骨。他想,怪不得她不顯老,她有足夠的養料供她回憶,別人是隨著時間往前跑,她卻隨著時間的推移愈來愈向回縮,一直縮回到她十八歲見著她情人的那一年。這裏沒有什麼政治活動來截斷她與過去的聯係,過去的經曆不會變成沉重的包袱,需要不停地向“組織上”交待,以致使人一提起過去就害怕。相反,對過去的回憶倒越來越溫馨,即使痛苦也塗上了一層浪漫色彩。美國,並不像它自己吹噓的是一個年輕的國家,而是一個巨大的曆史垃圾堆。在這裏,你能夠同時聽到關於埃及法老和關於你父親的陳芝麻爛穀子的故事。
喬已經偷偷地捂著嘴打了幾次哈欠。這個可憐的現實主義者永遠不能離開有關現實的硬性話題,一切軟性的回憶和夢想都讓他受不了。後來他說:“我能夠坐在那裏聽她說廢話不過是因為她有錢。”
富人的回憶也是值錢的,難怪很少有人注意窮人的曆史。因為她有錢,她有權不管別人有沒有興趣繼續說道:“我總記得有一次在畢節翻了車。畢節是苗人住的地方,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那時候可荒涼了!翻車的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是我用手一點一點把你父親從壓扁的車廂裏拽出來的。那次翻車,把他的腿壓斷了,從此他才安穩下來……”
這時她下意識地看了看她的手。他也順著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她的手指。那上麵已經沒有一點挖他父親拽他父親的痕跡。她雖然是他父親親手把玩過的古董,而肺病患者特有的手汗早蒸發得無影無蹤。她的手指很長,也很白晰,顯得比她的臉還年輕。它的圓潤光澤使他驀地想起為他修剪掉指甲的女人和為他沒有修剪掉指甲的女人。
他抬起頭。坐在高背椅上的她宛如法老的王後,喋喋不休地敘述著法老的故事。這時他萬分驚駭地發現原來她酷似他追求過喜歡過的女人。
刹那間他的時間與她的時間交錯。他成長起來,她卻變年輕了。他用五十歲的眼睛打量著二十歲的“太太”。她皮膚的白皙度和細膩度,她的身材,她的臉型,她的眼型,她額頭發際的曲線(在前額上突出一個尖角,呈M型)和頭發的質地……無一不合符他對女人的審美標準。他悚然地了悟到:他並不是在一個個女人身上尋找母親,而是在一個個女人身上尋找他父親喜歡的女人。他在替父親尋找或者說父親在冥冥之中指導他尋找。
頓時他恍兮惚兮,他覺得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他。“太太”的眼睛是對的。他就是他父親,是他父親的繼續。他怎樣和幾個女人做愛也就是他父親怎樣和她們做愛。他父親怎樣和坐在他麵前的這個女人做愛也就是他怎樣和她做愛。他不用閉眼就能想象,他父親是怎樣在她身上施展手段,把她製服,最後成了他的性臣服者。他在幾個女人身上所做過的事其實是亙古以來不斷發生的事的不斷重複。快感永遠不會消失,高潮緊接著高潮。她至今還記得她怎樣一點點把他父親也就是他從壓扁的車廂裏拽出來(此時他的腿的確感到了疼痛),並且終生不再嫁以懷念他父親也就是他賜予她的一次次快感。在這裏,在紐約的長島,大西洋的雲影登陸的地方,居然有這樣一個小婦人在念叨著“畢節”,他並不覺得太荒謬,正如在他也就是他父親臨終的時候另一個加入了美國籍的中國女人會從美國偷偷地跑到中國西北部的一個和畢節一般大的小城來,用她修去指甲尖的手指抹下不知是誰的眼皮一樣。
於是他沮喪極了。他意識到過去加在他身上的一切懲罰皆罪有應得。因為懲罰他,勞改他,歧視他其實是懲罰、勞改、歧視他父親,他父親的父親……而他經過教育,早已認為他的列祖列宗直到他父親都是舊世界罪惡的代表。對那些舊世界的代表,那些壓迫人民剝削人民的人(他的國家正是有了那些人才如此貧窮和落後),經過多年灌輸給他的仇恨教育,他心中早已充滿鄙視。如今叫他坐在這間大客廳裏聽這位他曾經愛過或可能愛過的老婦人嘮叨他的父親,一個舊世界的最後代表,他不能沒有一種陌生感。她是在敘述過去還是在講未來的神話?他沒有想認這門親戚而這門親戚卻死乞百賴地找到他。他的軀體在本鄉本土腐爛了,從他手上切割下的一根歧指卻在異國他鄉繼續成長,長成了一個軀體,召喚他“你來吧!”
見鬼!這都是“我們的報紙”上發表的那篇文章招來的,是美國通訊社的那則消息招來的,也是關於捍衛公貓的生殖器官的廣告招來的!
如此說來,對他的批判也是合理的了。他的沮喪還由於他驀然意識到,他之所以那麼害怕批判是因為批判者的聲音早就在他自己心裏嘰嘰喳喳,那是他不斷自我批判的繼續。如今披露在報紙上的文字他看起來那麼熟悉不是因為他看慣了,而是原本在他心中時常想的語言。他和批判者的衝突就是他內心的矛盾;批判是他本身的外化,人不害怕別人,但會害怕自己,所以他會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