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死亡 第五章
昨夜,你穿著在巴黎置辦的時裝由我挽著從舞場出來,走到古代的星辰下麵。
我們看見海浪從容地在暗夜中湧向沙灘。
我摟著你。我的手逐漸從你的腰部移向乳房,這時我想起我家裏的牽牛花向陽台上的欄杆爬。
你用你的柔軟和溫暖無聲地許諾我。你肉體順從的彈性一時使我極為感動。
我以為我早就厭倦了和女人一同走過從陌生到熟悉的過程。是你讓我知道了原來男人和女人之間根本沒有這樣一個過程。要麼一見麵便熟悉。要麼永遠陌生。當你剛和我認識幾天後便在我麵前摘下眼瞼上的假睫毛,我們倆就攜手進入了同一個世界。
但我仍然有點討厭你喜歡炫耀的脾氣。老實說,你跟著我一起旅遊真搞得我很累。你沒有來巴黎也好,如果你來了就會拉著我四處亂跑。在香舍裏榭大街,在協和廣場,在蒙帕納斯,我都在想象你跟著我會怎麼樣我記得也是在昨夜,在賭場裏你非要我跟著你轉來轉去,我知道在這裏我隻有玩吃角子老虎的資格,而你卻偏偏要到輪盤賭和梭哈牌桌上。你白白送了二百塊美元不過是要買一些注視你的目光,但我看並沒有幾個賭客對你感興趣,秋天來大西洋的多半是老頭老太太。我暗暗欣賞著你的失望。
所以我一見著你就想把你剝光。你雖然早就加入了美國籍卻又不像美國人那樣開朗奔放,你雖然純粹是中國血統並且據你說你還和我是大同鄉卻又不像中國人那樣嚴肅內向。你說我說過“我就是我”那麼你也就是你,“除此之外我誰也不是!”你說你一聽見說我們是什麼“龍的傳人”滿身都會起雞皮疙瘩,“龍是一條毛毛蟲,好可怕!”所以我看隻有把你剝得精光你才能成為一個單純的人,不要帶任何記號,達到了你就是你的願望。
在尼斯,我遠遠地看一群天體主義者,男男女女全身赤裸著在海灘上嬉戲,驀地我想起你說的“毛毛蟲”而頓時全身奇癢。其實我非常想扒掉通體長毛或是鱗甲拉著你的手加入進去。我隻帶著曆史給我的傷痕你脫下曆史給你的偽裝,讓我們都赤條條地漫步在白色的沙灘上。
我還記得那天早晨你看夠了大海上樓來,你說你坐在海邊一直在想我昨夜說的話,想了一早晨。
那時海風凍紅了你的臉頰,仿佛是你的本色從毛細孔中滲透了出來。那時我覺得我突然看到了習慣的膚色而想吻你,如果你那時讓我吻了我想我們會更為親密,但你卻矯情地要發脾氣。
你說我跟你說了那些話後弄得你昨夜做了一夜惡夢,夢見死人在大海上舞蹈。你說可是你從小到大隻看見過一次死人,那便是你的外婆。你見她的最後一麵是在舊金山一家華人開的殯儀館裏,那家殯儀館還遵循著古老的中國風俗,給她老人家穿上了清朝的彩繡高領鑲闊邊的長襖,頭上和胸前戴的佩飾琳琅滿目。你說你那時看著停在靈床上的外婆覺得她並沒有死去,好像是穿戴停當了正等待迎親的花轎來抬她,所以你一直對死去的外婆抱有美麗的幻想,以為她直到昨天還生活得很好,隻是和我們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但是今天早晨你坐在海邊看朝霞第一次看出了血的顏色,那垂直的霞光中有一縷縷鮮血向黑色的大海上淌。接著你看見你外婆從霞光中邊走邊舞地向你飄來。她臉上木無表情,看不出她是快樂還是悲傷。你說她跳的舞蹈正是我在停屍房中看到的舞蹈。
“那好可怕!原來你和我跳舞的時候腦子裏卻想的是那種怕人的舞,以後我再不跟你跳舞了!”
隨即你就捂著嘴嗚嗚地哭出聲來。我惋惜那一片自然的顏色從你臉頰上消褪;我惋惜我的嘴唇一時找不到落腳的地方。見鬼,這都是死屍看得太少慣出來的毛病!老實說,你們生活在西方的人這種陋見寡聞時常引起我冷笑。我承認,那時我壓根兒就沒脾氣但是我想我應該發點脾氣於是我就發。直到我死的時候我回想我的一些脾氣其實也是你慣出來的。我把在大陸上沒有敢向妻子向其他女人發的脾氣一古腦兒地發在你身上。幸好你不像我的領導那樣經常要我寫檢討,所以我死的時候才向你由衷地發出感激的微笑。
我記得當時我向你大喊大叫,我說誰要我說那些話的?!你要我說他媽的故事給你聽可是我壓根兒不會說什麼屁故事!我說我過去比你受的教育看的屁書還多可惜我都他媽的忘記了!“你一萬遍地讀過《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麼?你一萬零一遍地讀過《南京政府向何處去?》麼?沒有吧?!”我拍拍肚子說我有滿腹的經綸而你又不愛聽。我說我可以給你講幾個勞改犯人常說的下流笑話你也嫌肮髒,我剛講了一個你就捂起耳朵說那是四十二街上的東西。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他媽的勞改犯人遠遠比他媽的四十二街賣假雞巴的高尚,因為那時和我一起勞改的人都他媽的是當時各地的社會名流。
我還說你怪我害得你看日出看出血來,破壞了你的雅興,可是我昨兒晚上講的時候你不是還他媽的流眼淚嗎?我不想講了你還要我講,怎麼你今天一起床就忘了?你說你昨兒晚上做了一夜惡夢,鬼才知道你做的什麼夢!我隻知道你叫得鋪天蓋地以後就睡得和死人一樣,倒是害得我連抽了一百支煙還沒有睡著覺……
等等等等等等……我就這樣發脾氣。發到後來我好像真的有了火氣了。我覺得我竟然真的有了火氣我就有點想發笑。可是我看見你怔怔地斜倒在床上,一對大眼睛直直地望著我望得又流出了眼淚水。你為什麼在我麵前經常流淚我真的有點莫名其妙。而我即使在聽長篇大論的報告不得不打哈欠時都擠不出一滴眼淚。你的淚腺的確缺乏鍛煉。你應該在三十歲以前就把眼淚流幹,像我這樣,於是現在你不管在戰場上或在情場上才能沒有任何負擔。
我記得你斜倒在床上時還說我站在你麵前有一種哈姆雷特的神情。哈姆雷特是什麼鬼樣子我沒見過,即使我進過陰曹地府我也沒遇見過他。我隻知道他念叨著什麼“死去還是活著,這可是個問題”對我來說根本不是問題。如果我每死一次都要念叨念叨就會把腦袋都想炸,沒有把我槍斃我自己倒先死了,何況是死是活都不由我。所以你說這種蠢話時我又想笑起來,但是因為你已經說了我有一種哈姆雷特的神情我才不得不裝出那副鬼樣子繼續站在你麵前。我已經習慣於按照別人的意思去表演。
就在這時候你順勢從床上溜到灰色的地毯上。我在灰色的霧中看到濕潤的你變成了鮮嫩的白菜根。而你卻撲到我跟前說你要我那連鬼都笑話的小東西。
在這裏,在我正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才知道我虧待了你。我趕緊找出我們兩人在亞特蘭蒂斯城的肯尼迪塑像旁邊拍攝的相片。有一隻海鷗在我們身後啼叫,如今它的叫聲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一麵看著相片一麵想,我臨死時在向你展開的微笑中還應該加進些什麼內容。
我隻有許諾給你這種東西,但又想你還是不要接受為好。一個垂死的微笑盡管不難看也會增加你的負擔,我記得我那天也對你這樣說過。
那天我們躺在旅館的床上,我一隻手蓋住你小小的乳房。我說我死的時候什麼東西都不會給你留下,隻能留給你一個微笑。“你說吧,”我這樣問你,“你要我這微笑中包含什麼內容?”我那垂死的微笑是一個橡皮口袋,不論我裝進多少“意義”都行。
那時你點點頭。我聽見你的頭發在我胸脯上擦出沙沙的聲音宛如微風穿過樅樹林又如我的謊言輕輕地裂開了一道縫。我仿佛覺得有一絲冷酷的笑容爬上我的嘴角。我感覺到這一絲冷笑的同時也感覺到我的心在慢慢地爛掉。
我不怕別的,我怕你隔著我肉質的胸脯仍然會發覺我的那顆心跳爛了,像被無數孩子玩過的皮球那樣。
非常令我驚詫的是我以前在大陸可愛的政治教育完全可以用來對付你在愛情上的要求。好像我自小到大就在一所欺騙女人的學校就讀。譬如說我死後什麼實際的東西、哪怕是一頁手稿都不會給你留下,但隻要我說我會留給你某種“意義”你竟然也會滿足。在做愛的高潮中你曾哭喊著要我永遠和你在一起,而我記得我也多次答應過你“總有那麼一天”,我們還一同天真地設想如果到“那麼一天”,我們不能像現在這樣一天做愛數次,我們共同製訂了一個一周間隻做愛兩次的計劃。老實說,那時候我知道我必須用虛偽配合你的天真,虛偽和天真都不過是為了增添做愛的樂趣,我從來也沒把它當成真。因為我的心早如死水一潭,平靜得即使槍斃、饑餓和做愛都掀不起一絲波瀾。我明明知道“那麼一天”永遠不會到來,會到來的隻有死亡。我又知道隻要我一死我的一切諾言都成空,你抓不住我’如同抓不住大西洋和太平洋兩岸的風。
可是你還是那麼輕信我的大話、空話、謊話和計劃,一如過去的我。
你記得嗎?不知是在布魯克林還是在大西洋城,有一夜我們同時醒來你恐怖地喊叫了一聲。你叫我別用那種眼睛看著你。“那種眼睛”是什麼眼睛我莫名其妙,我以為我的眼睛很平常。而你說你害怕我的眼睛,尤其在黑夜。你撲到我的懷裏緊緊地摟住我,你想逃避我的眼睛卻逃離得距它更近。
我盤腿坐在床上像盤腿坐在蒲團上,我就用這種老僧入定的姿勢對抗著西方世界喧囂的一切。我破舊的心本適合躲進深山古寺中去參禪,而命運卻偏偏安排我在你的肚皮上修行。你的肚皮是我的菩提樹,我在那裏悟到的東西足可以寫出一部書。我盤腿坐在床上時是想在靜默中回到過去,回到牢房,回到農場的土坯屋裏。那時,哪怕是女人的一根手指頭對我都可愛。我想象如果我們那時在那裏相遇,我們定會演出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可是我的眼睛已經幾次麵對過去死亡,你叫它再怎能閃爍出溫柔的光?從此我和我遇到的所有女人隻能將故事演到一半,另一半卻要靠女人自己去想象。
那晚上我一手摟著你赤裸的身體,另一隻手的手指從你的頭發捋到脊背,然後再滑下來滑下來,順著你的脊椎直捋到你的尾骶。我隻用三根手指輕輕地施展魔法。那三根手指既像三滴蜿蜒而下的眼淚又像一頭三頭蛇。我不是要迷惑你而是要你覺醒:你一開始便不應該跟我戀愛。愛上一頭狼是錯誤的;曾經過不幸的人身上帶著不幸的磁場,會將一切接觸他的人都染上不幸。
你定還記得當我的中指觸到你的尾骶時我突然張開兩臂緊緊地摟住你。我把臉深深地埋入你的長發,我的鼻子嗅來嗅去,極力在你的頭發裏尋找那一條白得耀眼的中縫。你曾聰明地猜到我一定是從你的身上嗅到了我母親的氣味,並且還答應過我今後不論我們在哪裏相會你都不用香水。
你的發現曾使我大為驚奇,這麼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泛起孩童式的羞澀;你道出了你使我那破爛的皮球還能跳動的秘密。是的,我多麼想從你的身上回到我母親的身上去。我不是想讓生活再重複一遍而延長生命,我是要我的心再不被人糟踏成如此模樣。
你知道嗎?那時、那一刻、那一瞬間我竟流出了眼淚。和你不同的是我的眼淚沒有流出眼眶,沒有流到臉頰上。它從鼻腔到口腔然後徐徐流到我的胃裏和胃液混合到一起。當時你的臉埋在我的肩頭上,你的感覺僅僅是我咽了一口口水。
在後半生中我吝惜生命吝惜得除了糞便別的分泌物都不會排出體外,連脫落的牙齒都吞進肚裏。
我抱著你輕輕地搖。一時我以為我抱的不是你而是過去的我自己,那樣天真,那樣軟弱,那樣輕信而又自信。我想把我和你一同搖醒。
但是同時我也知道,天真、輕信和軟弱才使我們活得輕鬆。因為我有這樣的經驗,我曾經在饑餓和死亡中都感到活得和死得那麼有趣,那麼興致勃勃;我從未想過誰應對中國人的饑餓和死亡負責,仿佛饑餓和死亡本來就是我們生活的內容。而一旦我不天真、不輕信、不軟弱了我卻覺得生活是如此沉重。你定記得有一次你拉著我的手在大西洋岸邊的白沙灘上奔跑,好像在模仿好萊塢拙劣的電影或我們大陸時髦的電視劇上某些愛情鏡頭,而那時我隻覺得我不過是隻跟在你後頭的破風箏,你怎麼也不能把我升到天空。
所以,那晚上我摟著你,我的確不知應該如何是好。我們四麵都是牆,正如你所說的,這個世界不是太大便是太小,它從來也沒有適合過你我居住。
所以後來我便瘋狂了。
我肯定嚇著了你。在巴黎細雨的寂寞中我請求你原諒。你曾說過你的一生注定了要為我擔驚受怕,在遇著我之前沒有為我操過一點心而一旦遇著了我那麼後半生定要把前半生的驚嚇都補上,如同我們大陸常說的“補資本主義的課”一樣。你還溫柔地告訴我我愛怎麼樣便怎麼樣,而這種許諾可是我從來沒得到過。
於是我更得其所哉了。我拚命地要打開窗子,窗子下麵是一片遙遠的白沙灘。我想我的頭發一定一根根豎了起來,為你所害怕的眼睛瞪得冒火。但賭城旅館的建築師好像早就料到有人會跳樓自殺,竟把所有的玻璃窗都密封住了。我當時並不是要自殺,這點隻有你理解我,我死也要死在折磨過我的土地上。我從你的目光中看到從容和讚許。你知道我必須發一陣瘋,隻有發瘋才能把我的瘋病治好。
打不開窗子我又轉身打開冰箱,把所有的酒都掏出來。我本想將酒灑向窗外,讓大西洋的風把酒吹散。既然我流不出眼淚就權且讓酒來代替它好了。我早想好了這樣做。這樣做雖然有著表演的意味,但經過一次一次被押上台批鬥的人沒有一個沒有學會表演,表演已經成了“政治運動”主要的內容。低頭哈腰,戰戰兢兢,自我作賤,裝傻充愣等等我已表演夠了,我現在就是要表演一下放浪形骸的瘋狂,不然我在人生舞台上的表演技巧也未免太不全麵了。
我把酒瓶一一打開。既然不能將酒灑向窗外那麼隻好灌進嘴裏。我不會醉的,這一瓶瓶比陽具大不了多少的酒瓶就是再來半打也醉不了我,但是我卻要執意追求醉的意境。我想我在醉酒的昏沉中也許能找到我那顆愛心。
你坐在床上又那樣看著我發酒瘋,我一時從你眼睛裏又看到我母親的眼睛。
是的,不論按什麼道理來說我都應該愛你。
請原諒我使用了“應該”這個詞。因為我從小到大所學的書本上都充斥著“應該”:“應該”這樣,“應該”那樣……人們告訴我做到了“應該”才算作規規矩矩,連不受理性支配的愛也規定得明明白白。“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這條教導使每個人動情之前都要做一番社會的考慮。
我的的確確曾照著書本上報紙上對我的教育老老實實地愛過給我規定的“應該”愛的東西,但最終我“應該”愛的東西卻使我飽受折磨。
從此以後我不敢去愛。
我記得我曾愛過我的母親。但我的導師卻告訴我“不應該”愛她。按階級分析法她屬於官僚階級,她不應該貪圖歡樂生下我這個孽障,我受的所有的罪都是從她的快樂開始。於是我的導師把我從我愛的人身上剝離開。我愛過我第一個遇見的女人,但偉大的導師又告誡她要和我“劃清界線”,按階級分析法我又屬於資產階級。這樣他又把愛我的人從我身上剝離。茫然回顧,隻見他說我“應該”愛他,他是普天之下的救星,沒有他我馬上就會墜落到地獄,而愛他的表現就是我必須從胸中充滿仇恨。仇恨就是新世界的道德。
他僅僅用一根手指就推倒了我原始的愛情猶如觸了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因此我的愛就一敗塗地如同害了陽痿病,在任何可愛的東西麵前都不能勃起。後來與其說我在四處尋找可愛的女人不如說我在極力想調動自身中那種尚能愛別人的感覺。是的,你是一個可愛的小東西,不論從哪方麵來說我都“應該”愛你,即使用階級分析法來看你也頂多屬於中產階級。我“不應該”摧殘你,辜負你,使你驚嚇和傷心。但我刨遍了胸膛裏每一個角落都發現不了那份要付給你的愛藏在哪裏,如同東方的氣功師受到了重創後在他體內提不起他的“氣”。我臨死的時候你匆匆從美國趕來,在病房裏你將手蓋在我微笑的嘴唇上。這時我注意到你的手指甲。
在亞特蘭蒂斯城的第一夜,你曾伸出你的手背讓我看。我看到我見你第一麵時你精心塗染著肉色指甲油的手指甲已全部鉸綽,你的十片指甲尖圓圓地圍著手指頭宛如在我眼前的天空同時升起十個下弦月。
你說你在做愛的興奮中有抓撓性夥伴的習慣,你是為了我才第一次把心愛的手指甲完全修光,免得在瘋狂中無意傷了我的皮肉。
我還記得那時我又一一地捧起下弦月們放到我的唇邊。請原諒,這種親吻我曾多次和別的女人重複。第一次親吻以後的數次是我想繼續尋找那第一次的感覺。第一次遙遠得像在上個世紀。但唯獨吻你的手指尖才有針對你手指尖的特殊“意義”(又要請你原諒:你看,這個“意義”總糾纏著我。因為我從小到大都是被“意義”喂養的)。
你安詳地坐在我病床旁邊的方凳上,你不再抱怨病房刺目的燈光。你曾在亞特蘭蒂斯城看過我如何發瘋,現在你又來中國看我如何死亡。我非常樂意把死亡的過程表演給你看。這一次表演一定會證明我學會了全麵的表演技巧,我一定會真正地進入角色。以前你常叫我說我曾經如何死亡過,但盡管我有一條經過政治訓練的生花妙舌也難以把死亡描繪得如此生動。不論你在亞特蘭蒂斯城看我如何發瘋還是在中國這座小城看我如何死亡,我看見你的眼睛裏總蘊含著從容和讚許。我被你溺愛壞了。我發瘋時你說瘋得好我死亡時你說死得好,如同我每一次做愛都使你滿意。
天啊!
所以我最後一次示意你俯下身來。我要最後一次從你身上聞聞我母親的氣味。謝謝你,你果然牢牢遵守著你的諾言,即使你匆匆忙忙也沒有忘記:你洗去了你身上的鉛華,並且沒有用一滴香水。你把你素潔的頭發和麵孔,緩緩地埋入我那被你所害怕的眼睛裏。
那時你再次在我眼前展開你的手掌,遺憾的是我已沒有氣力一一吻那十個下弦月。我隻能微笑。我想我最後的微笑中一定會包含一種洞察性的“意義”:你和我在漢堡最後分開後仍然一直等待著和我做愛,你不斷地修光你全部的指甲尖永久準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