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抗戰從小有夜驚症,天一黑就怕,哭鬧得四鄰不安。隻有媽媽將他緊緊地抱在懷裏,輕輕地哼唱:依嘛米呀蘇嚕咚咚,達嘎西莫米噫呀……
沒有人聽得懂媽媽唱的什麼,可是他能聽懂,他是在媽媽的歌聲和搖籃中長大的。到了上學的時候,他是個聽話的學生,成績和品行一點也不比別人差。可是突然間,學校和街道上的人都對他翻白眼,有的甚至把口水吐到他的身上,他成了人們的眼中釘。
一貫懦弱的父親也變得凶狠起來,經常毫不留情地斥責媽媽,並且舉起捏慣了粉筆的手抽打媽媽的臉。他開始害怕了,害怕父親那隻枯柴般的手,害怕同學們仇視的目光。白天,他不敢外出,不敢抬頭。晚上,獨自一人躲在角落裏,不停地追問自己:我的母親為什麼是日本人?
終於有一天,他鼓起勇氣詢問父親。
父親隻是歎息:“一切是命中注定……”
李抗戰的父親年輕時在張之洞辦的漢口輔仁學堂讀書,後來,那地方成了日本國的租界,於是有不少日本人的子女也到那個學校上學。
其實那是一段美麗的姻緣,一個異國女子愛上了一個文靜的中國青年,女子大膽的表白讓青年措手不及又意外驚喜。雖然有人說與倭寇結親,終是禍患,但那時候日中並未開戰,租界裏的日本人過的也是規規矩矩的體麵生活。
那是個思想剛剛開放的年代,渴望自由的叛逆精神鼓勵著他們去追求冒險的快感與幸福生活。他們終於結合了,還一起去了一趟日本,遊覽了古老而繁華的神戶。那裏山清水秀,櫻花燦爛,漁歌婉轉……第二年,他們有了自己的兒子。
讓這對年輕人沒有想到的是,局勢變得一天比一天險惡。日本人占領了東北,又在山東半島,在天津、上海、漢口的租界裏搞了很多摩擦,引起了中國人的憤怒。個性剛烈的漢口人更是嫉惡如仇,看到日本人就罵娘、吐口水,甚至找茬動手,鬧得那些日本僑民呆不住了。
日本政府認定無名排日活動升級,一邊積極增兵備戰,一邊著手撤僑。很快,日軍第十一艦隊的“吳竹”號和“小鷹”號兩艘軍艦抵達漢口,做好了進攻武漢軍事目標的準備,同時,也將僑民往天津和上海方向撤離。
李抗戰的母親麵臨著兩難的選擇。
一天深夜,他聽到父母在床頭的對話。
父親說:回去吧,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中國人容不得你們。
可是我已經嫁給了你。母親嚶嚶地哭泣:我離不開你,離不開我的兒子。
父親頓時生氣,又揚起了手:你不走,隻有死!
第二天,父親把母親送走了,家裏的閣樓一下空蕩了許多。
李抗戰呆坐在母親的床上,吮吸著她留下的那一絲氣息,心裏比閣樓還空蕩得可怕。
父親回來後,像個丟了魂的影子一樣進進出出,嘴裏還不停地問:她走了沒有、走了沒有……
晚上,母親突然回來了,扔下包袱就把李抗戰摟在懷裏痛哭:我死也不走了!
“小鷹”號開離了漢口港,帶走了最後一批日本僑民,李抗戰的母親卻在軍艦起錨的最後關頭,從棧橋上跳了下來。
父親生氣、跺腳,辱罵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是個蠢貨。
恐懼的日子來臨了,不斷地有人把石頭扔到他家的屋頂上,每天都有人指著他們家的閣樓叫罵:“日本婆娘,滾出來……”
隻要是中日的戰局一有變化,隻要有消息說日本人又打到什麼地方了,馬上就有人聚集在他家門口,喊口號、罵娘、扔石頭……人們把所有的憤怒都集中到這個無辜的女人頭上。
日軍攻陷南京的那一天,街坊鄰裏包圍了他們家的閣樓,向她討還血債。母親躲進衣櫥的一角,嚇得瑟瑟發抖。父親站在窗前喊道:“日本侵略中國,是日本帝國主義的罪過,跟一個婦人無關。她嫁雞隨雞,已經是中國人了……”
怒氣衝天的眾人哪裏聽得進這樣的呼喊,石頭飛來,砸破了父親的頭。
眼看一家人遭殃,母親決定走。
那天夜裏,也是半個月亮掛在天上。母親穿起了和服,化上了濃妝,她提著一個小包袱離開家門的時候,哭得像個打濕的紙人。
淡淡的清光下,四周是一片可怕的寂靜。母親朝兒子輕輕一笑,留下最後一句話:記得給我寫信。
天亮後,他惶恐不安地來到學校,看著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字,眼前盡是母親的影子。
父親突然跑來了,拉起他的手往外跑,邊跑邊說:你媽死了。
那時候,他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哭,隻是跟著父親跑到四宮殿碼頭,跑到龍王磯上。
媽媽的衣服沒有了,媽媽的濃妝沒有了,隻有一攤被石頭砸成的肉泥,一架砸得變了形的骨頭。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被劈成了兩半,腸子、肚子翻江倒海地吐了出來。
站起來!父親卻在一旁吆喝:動手。
父親將母親血肉模糊的屍骨扔進翻騰的江水,又逼著他一起將沾在石頭上的血肉一點點刮起來,傾入長江……
媽媽,我給您寫的信,您都收到了沒有?我渴望跟您在一起,看那漫山遍野的白花,看滿地奔跑的小狗,看海浪裏搖晃的漁船。
媽媽,月亮出來了,它像您的臉,遠遠地看著我笑。我希望月亮永遠掛在天上,我不想看到太陽升起來……
月亮漸漸地隱去了,隱藏到高高的山峰之外,巨大的黑影抹去了陣地上那個瘦弱的身影。
李抗戰伏在自己的膝蓋上,無聲地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