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閃亮:青春文學主流閱讀者 讀線裝書的狐狸精
西安 周 語
在古代的竹林,鬆樹下,落滿紅葉的山穀,草綠色的書房裏,讀線裝書的秀才挑著燈花,燙著黃酒,揮舞著長長的衣袖,用毛筆寫著蠅頭小楷。從古時薊城南洗馬溝到城北高粱河,漢代的讀書人溫書是卷著衣袖的,側臥在燭火旁邊,展開青色的竹簡,帛書,因耕織而粗糙的手指摩挲著古樸字痕。到了明清的舉人書齋,脂粉氣和熏香爐替代了漢代那種古典墨香氤氳的氣氛。水墨畫,黑白棋,它們不同於有巢父,列禦寇這些人對終極世界的書寫,對漢字的草木本色本質的理解。
小楷和隸書古拙的字痕失去了天地間以江海為墨硯,以桑田為紙張的疏野與曠達。甲骨文,鍾鼎文的古雅厚重,煙雲般的色澤,是吃皇糧小米,纖巧手藝的清朝紈絝士子不能理解的。漢字是精靈,一筆一劃,一點一橫,一撇一捺,上下結構,左右縱橫;線裝書是璞玉,一板一眼,一字一句,一心一意,幹支紋路,日月倥傯。這些風塵的漢字,在漢朝隱匿在竹簡和布帛,魚腸劍,軍事地圖裏,沒有行跡可循,你看到的隻是書法家的習作,枯形野瘦的酸文。而漢字的精魂卻不食煙火,遠離正史,原典和策書。
宋元明清的長袖秀才讀書,擺弄的是景德鎮的瓷器,南京城的雨花石。咬一口嶺南的荔枝,滋溜溜的甜,竹筍和櫻桃的青澀滋味讓秀才們酸酸的文章有了談野史,嚼牙簽的興致。長袖秀才酸文歪句中甜美的詞語來自古樸寡言的線裝書,影印本,手抄本,藏著奇妙有趣的故事和逸聞。線裝書裏的李逵,程咬金揮舞著大板斧,流星錘,奪了梅花槍,月牙鏟,痛打惡人三十拳頭。這是在茶樓酒肆逗蟋蟀噓八哥的富有子弟,從線裝書裏侃到的綠林好漢,江湖英雄。他們在歲末備了書童,馬匹,銀兩,行囊進京趕考,一路上抽出線裝書在客棧裏翻翻看看,念念有詞。這是在讀線裝書裏的逸聞故事,模糊不清的狐仙的插圖,白描,簡陋的刻板足於讓秀才們浮想聯翩,蹙眉弄首。
我一直相信古代的狐仙是識得漢字,寫得小篆,草書和行楷的精靈。這些狐狸精隱居在離京城很遠的山穀裏,住在月桂樹,何首烏,青鬆白雲下麵的草綠色書房裏。狐仙睡著的時候就化作煙雲和水漬,隱匿在線裝書裏,秀才們念著線裝書就會想到美麗的仙子。可愛的狐仙就在漢代的竹籬下會稽山,陽陵邑,秣陵橋讀書。
書齋裏住著聰穎美麗讀古代線裝書的狐狸精,正楷,隸書,行草樣樣精通。她們懂得線裝書的靈巧和雅致,磨墨揮毫,有風雲氣色,批注點描神采奕奕。書齋裏墨色的,青色的,紫色的線裝書,有彩繪本、原刻本、重刻本、精刻本、修補本、遞修本。線裝書有茉莉的清香,紫薇的淡遠,香茶的幽靜。居住在巫山,九龍山,秦嶺的小獸們常常不遠萬裏,登門借書,就像狐仙喜歡的穿青藍色寒衣的眉目清秀的秀才一樣愛惜線裝書。
曹雪芹窮酸的線裝書裏就住著一隻美若凝脂的狐狸精。她喜歡清朝的線裝書,那麼漫長的夢境和金陵城的浮華生活,娥眉粉黛,宮苑泉石使這隻白狐對城牆外的世界充滿想像。她想看看那些讀線裝書的人們是怎樣的恩愛,紛爭,吵鬧。她在進京趕考的驛道上帶著幾冊線裝書,邁著蓮花步,輕盈而瀟灑。江南的線裝書,嶺南的荔枝,江浙的美食,徽州的油紙傘,粗布鞋,讓讀線裝書的人們一路上不再害怕風雪雨水。
我曾在蒲鬆齡,吳敬梓的影音手抄本小說裏遇到這些喜歡線裝書的狐狸精。古代的地圖上,在中原的洛陽、臨淄、邯鄲、宛,繁華的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讀書人,說書人,藏書人,賣書人,借書人騎馬乘舟,水陸齊進,尋訪珍貴的線裝書,不顧舟車勞頓,羈旅艱辛,走遍嶽陽樓,洞庭湖,金陵城,南嶺坡,馬家窯。在人聲鼎沸的夜市裏,摸黑尋求藏書家的路線,備了盤纏,寫家書,密密縫,細細問,整裝待發。童生,秀才們,舉人們走遍京華,山水萬裏,攜帶著一冊冊的線裝書,歸程的時候春風滿麵,逢人作揖,互道珍重。聰明伶俐、刁鑽古怪,精通音律,能歌善舞,又是琵琶高手,狐狸精們混跡在這些熱愛線裝書的書生裏,揣著銀票,帶著書童,唱著歌,騎著馬,風雪雷火,霹靂險山不能阻止,行跡遍布江南江北,深山老林,魚澤城郭,隻為了那愛書的秀才,風霜雪痕的線裝書。
雪花落在線裝書上,墨水的清香在空氣裏蕩漾開,燈火跳躍著,宛如讀線裝書的狐仙眼睛裏明亮的精靈。她呆在山穀裏的草木中讀書,在京城的城牆外,東風裏讀書,在煙花三月的揚州,泰山的古寺裏讀書,化作黃鶯,杜鵑,飛到江南水鄉東吳之地的斜坡上。草長鶯飛的暖春,看著藏書樓裏的線裝書,夾書板,布帛畫,那些寫本、影寫本、抄本、精抄本引誘著愛書人腳底踏空,跌到五裏雲外。
北方的雪落在鋪滿紅葉的山穀,城牆外,線裝書就被淨化了。朗朗書聲,秉燭夜讀,深山裏的狐狸精讀遍了秀才編寫的孤本、珍本、善本,吃完了核桃,杏子,李子,牙齒酸酸的,軟軟的,澀澀的,杏黃柳綠,和線裝書裏的味道一摸一樣,可以回味咀嚼。而欲趕往京師考試的書生們,在幾案上焚上檀木沉香,翻著線裝書,飲著紹興黃酒,嚼著花生米,咬著豆腐幹,在經史子集裏滾打摸爬。
古代的鄉試在京城及各省省城舉行,三年考試一次,一般在子、卯、午、酉年舉行,考期多在秋季八月,所以又稱““秋闈”。酸腐書生,長袖善舞,寫字也是古古怪怪,晃晃蕩蕩。進京趕考,寒衣幾件,另外就是那線裝書了。京城郡縣的鹽鐵士官,懂得人間五味,山穀裏閉門讀書的狐仙們識得苦笑,譏笑,憨笑,嗤笑,流言,皮相,都包囊在線裝書厚厚的紙張裏。狐朋狗友,卻都是愛書之人,筆墨文字,生前身後,姻緣感遇,寫在巴蜀的黃潤細布上,寫在進京趕考的江南士子的油紙傘紅肚兜上,寫在紅織錦綠手絹上。幾千裏的山路,幾千裏的水路,穿劍閣,越秦嶺,驊騮長嘶,奮蹄蹴地,背著線裝書走進京城的驛道上,荒野黑夜,雷雨交加,一隻白色的狐狸在客棧裏讀著線裝書就睡著了,化成一縷檀香,雲彩,棲居在趕考人的行囊裏。翻著他的書,摸摸他的硯,盤盤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