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書生笑了笑,沒有說話。現在我才突然驚訝地發現,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怎麼聽見過張書生說話。他真是一個極為沉默的人,每天站在鬧市口,卻不叫賣,隻有我們這些孩子圍著他,跟他鬧,他每每都是有些不堪重負的樣子。他永遠那麼溫文爾雅,站在肮髒的鬧市上,顯得卓爾不群。衣服雖然破舊,卻很幹淨,覺得他就像一張幹淨的窗紙,不染灰塵,我對南方諸多美好的想象都來自於他。
有年輕女子會看上他,目光深情地追隨他,卻在他突兀地鑽入那個橋洞後愕然地離開。
張書生和賣醬油的梁老頭分住在一個破橋的兩個橋洞裏,用葦子擋住半邊洞口,裏麵黑咕隆咚,沒有人進去過。我曾經去過梁老頭的橋洞,裏麵的景象可謂不堪入目,直接導致我以後再也沒有買過他的醬油。張書生那裏是什麼樣子我真的猜不到,肯定和梁老頭的不一樣,但也畢竟是橋洞,真是讓人傷腦筋。
一個春末夏初的下午,我們鼓起勇氣,鑽進了他的橋洞。
用高粱、玉米杆和麥秸做的床,兩塊破木板拚成的桌子,還有一隻邊上有個大缺口的鍋,突兀地出現在我們麵前。整個橋洞裏的陰冷氣息,讓我們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坐下吧。張書生指了指他的“床”。
想看風箏是怎麼做出來的嗎?張書生看著發傻的我們,微笑著說。
看來他對我們的到來很高興,主動為我們展示他的技藝,口中吹著小曲,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異鄉的歌謠。我們看著他怎樣把竹子分開,割成細細的篾,然後彎曲,扭動,糊上花花綠綠的紙,一隻風箏就突然誕生了。這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我們每個人都沒有看懂。他把風箏掛在橋洞的一麵牆壁上,那上麵已經掛滿了各式各樣的風箏,我們張大了嘴,看著這一麵壯觀的牆壁,那些五彩斑斕的顏色讓我們感覺溫暖和踏實。
去的次數多了,大家就對張書生的那些把戲感到了厭倦,漸漸沒有人再願意光顧他的橋洞,除了我。
我那時也隻是好奇,我總覺得還有什麼東西沒有被我發現,盡管他橋洞裏的東西可謂一覽無遺。但他肯定隱藏了什麼東西,也許在他的“床”下麵,也許在他心裏。
我常常孤獨地站在他的門口,張書生還沒有回來,我站在那裏等他,他看見了我,就拉我進去。我總是在這個時候體味到了張書生的孤獨,他太需要人的陪伴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對他的同情與憐憫已經大大超過了對他的好奇。
張書生對我說,你知道嗎,你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你與他們都不一樣。
我總是對他的話深信不疑,而這一句卻讓我惶恐不安。他在別人眼中始終是一個流浪漢,一個隨時可能死去的人,永遠那麼無足輕重,但在我的心中,他卻像一個聖哲一樣,如果那個時侯我知道聖哲這個詞的話。
張書生橋洞的正上方一直懸掛著一隻風箏,風箏很舊了,上麵有斑駁的字跡。我不明白張書生為什麼要保存這樣破舊的一隻風箏,還把它懸掛在自己的頭頂,平時根本就不會注意到它的存在。我問過他,他不說,他說有一天我會自己明白。
很多年後我看懂了那些字,是一首看起來很曖昧的詩。那個時候我的下巴上已經長出了細長的胡須,我覺得我已經可以詢問他當年他和那個綠衣女子的故事了。張書生也已經很老了,回憶起往事的時候波瀾不驚,講起那些前塵舊事仿佛自己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