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美院讀書時常常被洛影帶出去玩到很晚,尤其是夏天,小影總是能找到一些十點多還很熱鬧的路邊攤,領著她去吃燒烤。在周圍納涼的人們嘈雜的人聲中,兩個人自顧享受著她們的世界。小影有時會要啤酒,而且總是推開攤主遞來的塑料杯,直接仰頭舉起瓶子。路燈下,透過啤酒瓶看去,小影的臉搖曳在一片墨綠色的光芒中並不分明,青島啤酒獨有的醇香在放下酒瓶的一刻從女孩濕潤的嘴角擴散到晚風裏。顏寧拿著兩串烤南瓜,呆呆地站在那裏看完這個過程,便咬著嘴唇笑起來,學著小影的口氣,“在北方呆久了,一點南方女子的柔情都沒有了。”小影一邊把顏寧拉著坐下來,口裏毫不客氣地回應,“寧寧啊,從你決定一個人扔掉一切跑來找我們的時候開始,你就也注定有北方女孩的豪邁了。”
新的工作開始後,洛影住到了學校的教師宿舍樓。而顏寧租了房子,每日帶著幾分職業女性的驕傲忙碌一天,總是很早就有了睡意。
又一陣困倦襲來,顏寧幾乎在雨聲中沉入夢鄉時,朦朧中似乎聽到敲門聲。
顏寧把自己弄醒,聽到像是洛影的聲音,忙起身開門。
門外的女孩一身狼狽。頭發濕淋淋地搭在額頭上,濕透的短袖衫貼在身上,鎖骨看得更為明顯,本來微卷的睫毛沾連著雨水,委屈地擠在一起,眼睛更是紅通通的,仿佛在雨水裏泡腫了。
顏寧一把把洛影拉進屋裏來,而實際上她幾乎沒用什麼勁,小影差不多是倒到她身上來的。聞到明顯的酒味。顏寧把洛影弄到了床上,幫她脫下浸透了雨水的濕衣服,蓋上一條大大的毛巾被,又轉身去泡茶。女孩迷迷糊糊地拽住她,喉嚨裏擠出模糊的音節,“別走,寧寧,陪我說話。”
洛影裹著毛巾被折騰著爬起來,顏寧便挨著她也坐在床上,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心裏隱約明白了幾分,一定與葉老師心裏一直解不開的那個結有關。
“寧寧,怎麼辦,我們要怎麼辦呢……”洛影念叨著,像是一個人的囈語。顏寧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她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在葉老師的美術課上,葉開對著窗子站著,安靜地在陽光裏講話,那個美好的情景讓她們兩人都好激動,她湊在洛影耳邊說的就是這句話,“怎麼辦小影,我們要怎麼辦。”
那個時候,洛影和她的手緊緊地抓在一起,兩個小小的女孩都覺得找到了她們的神,她們的神聖。
而這麼多年過去,小影愛上了我們的神,這是命中注定的必然,還是,本就不被上天饒恕。
身旁的洛影忽然扶著顏寧掙紮著起來,沒有走到衛生間便已經吐得昏天黑地。
經過一場漫長的翻江倒海,女孩沉沉睡去,臉色一片疲憊的慘白。
顏寧忽然想到葉老師,急急拿起手機撥了他的號碼,鈴聲似乎在很近的地方響起,然後電話裏傳出葉開的聲音,“開門吧,我就在外麵。”
這個晚上,無論對誰而言,都顯得有些漫長了。
站在門口的葉開,樣子並不比小影好多少,頭發還在滴水,臉色一下滄桑很多。“我不打電話給你,你就預備在門外站一晚上嗎……”顏寧看著她們心裏的神就這樣像落難的王子般站在麵前,聲音就被突然湧上來的感情噎得一陣沙啞。
葉開坐在床邊,用顏寧找來的幹毛巾擦著濕掉的頭發,顏寧端來一杯熱水,什麼都不問,安靜地坐在一旁。兩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落在熟睡的洛影身上。女孩睡著的樣子依然是迷人的。
迷人得讓人歉疚。
後來的日子葉開都在想,如果不是那天洛影看到了小如的畫像,自己會做怎樣的決定。是把那份讓他回南方的聘書永遠藏起來,還是說,他依然要斬釘截鐵地完成那場回歸。
他並不確定。正如洛影也不確定,無意間看到那幅畫究竟帶給了自己什麼,是嶄新的灼燒的靈感,還是無聲的綿長的糾纏。
葉老師參加畫展的結果,是洛影一直都關心的事。那個下午洛影一上完課便又去傳達室,得知自己一直等的那封信已經被葉開取走了。
洛影在夕陽裏加快了步子,最後終於什麼都顧不得,小跑著穿過放學時的人潮,匆忙點頭應對著“小洛老師好”的問候,臉上興奮的光彩與學生時代絲毫無異,“每天都去問信,昨天被寧寧拉去吃飯,誰知信就來了。葉老師也是,這麼沉得住氣,都不告訴我們……”洛影氣喘籲籲地停在畫室前,“這兩個人,看來是要輪流請我涮鍋了。”
二十秒。從畫室門口進到裏屋葉老師的辦公室,用二十秒的時間,洛影曾經不止一次地計算過這個時間,以及自己要用怎樣的腳步和呼吸出現在葉開的麵前。女孩控製著內心的歡悅完成了這二十秒的路程。辦公室的門開著,葉開不在,似是臨時出去打水的樣子。洛影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的信,一等獎的燙金證書,洛影拿起來,掃過讚美的語句,視線停留在信末那些邀請葉老師去教書的字句上,她越發激動,低頭才發現,桌上還有另一樣東西。
洛影緩緩展開那幅畫卷,畫上的女孩隻露出側臉,雙手交錯著伸向陽光,指尖湧出的血順著手腕延展下來,被修飾成一道紅色的繩索纏繞在細瘦的雙臂。
洛影每每想起那個黃昏,都能清晰地回憶起自己當時的錯愕。
其實第一個湧進她心裏的詞是“熟悉”。七歲起跟著葉老師學畫,到現在是第十四個年頭,從沒有一刻像當時那樣讓洛影感覺到自己與葉開之間已有了那麼強烈的熟悉感,這種親近而穩當的感情讓她在第一時間反應出畫上的是什麼人。那張右下角標著葉開落款和一個十幾年前日期的陳年的畫紙上,絕不是一個尋常的模特。久遠的日期昭示著洛影還未曾參與的葉開的過往。
這就是自己勾勒了千百次的,葉老師心裏的女孩嗎?自己經過了那麼漫長的等待,幻想,留守,以及追逐,小影一心要成為的那個角色,原來,早已經存在於葉老師的心中了嗎?
“小如”,這是葉開用炭筆標在畫上的名字。粗略躍過洛影心中的畫麵,是這個叫做小如的女孩子柔軟的心情,敏感的愛戀,是,洛影所不曾經過的少年的葉開。這麼溫柔的側臉,該是怎樣一個女子,她竟沒有絲毫造作的媚氣,讓洛影的怨怒根本沒有開枝散葉的土壤。而,她又該是怎樣的美麗啊。
洛影默默念著這個名字。“小如,小如。”
葉老師拿到了聘書,是要回南方去了吧。回去和小如重聚。
小如,小如。小如是葉開心裏漫長的結,洛影和顏寧用了這樣漫長的十幾年與葉老師一起生活都始終不曾打開的結。
6、
沒有課的下午,洛影早早離開學校去等顏寧下班。顏寧背對門口坐著,還在電腦前認真地做一個設計。洛影走進去,並不打擾她,找了位子坐下來。忽然想到,在一起這麼久了,寧寧的背影,自己竟從來都沒有留意過。石磨藍的牛仔褲,墨綠色的寬領真絲短袖有著柔滑的質感,隨著顏寧移動鼠標而在她的蝴蝶骨上滑動。原來是這個樣子。寧靜,淡定,卻又不失力量。
等待這樣一個女孩,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暮原是幸福的。我也是幸福的。”洛影想道。從十五歲兩人上高中開始,洛影就每晚都騎車去等寧寧放學,那個時候的寧寧就和現在一樣不愛說話,喜歡想問題,喜歡抿著嘴笑。顏寧抱著洛影大大的書包坐在後座上。在騎到下坡路的時候,就可以在耳邊呼嘯的風中聽到顏寧的聲音,“小影,你要不要刹一下閘啊。”
洛影想到這裏,忍不住笑出聲來——後來兩人才知道,那時暮原每天都會悄悄騎車跟在她們後麵,在下坡的時候提心吊膽地為顏寧的安全揪心。
顏寧從電腦前轉過身,便看到了一臉傻笑的洛影。她起身過去,拿掉洛影衣服上的一根斷發,觸到了女孩輪廓清晰的鎖骨,“你這個孩子,不要一副藝術家的癡狂樣子了,你看看你的眼睛,怎麼都好幾天了還腫得這麼厲害……”
畢竟是北方,從昨夜一直下到上午的大雨營造出的清涼很快就被鑽出雲層的太陽吸食得幹幹淨淨。隻是風卻保留了一絲別樣的潔淨的涼意。
觀光電梯載著兩個女孩一直上升,上升。夏日的天黑得很晚,透過擦得一塵不染的玻璃,洛影看到下班時分的車水馬龍依然陷在一片陽光之中,突然有恍若秋日早晨的錯覺,“寧寧,我剛才出來找你的時候,路過一樓的教室,聽到葉老師還在講課,我就在想,十幾年了,葉老師的聲音還是這麼好聽。”
顏寧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握住了洛影的手。電梯停在了頂層。商場頂層是一個娛樂中心。四年裏偶爾有不開心的時候,兩人就會跑來唱歌。沿著走廊深入,走至倒數第三個小包間。服務生端來飲料,然後離開。
隨著門砰的一聲重重合上,洛影的聲音響起來,“寧寧啊,真是的,每次來K歌,你都選這麼多慢節拍的英文歌,這樣不是顯得我唱的歌很暴力嗎……”洛影站在她身後擺弄著顏寧束頭發的絲帶。低頭點歌的顏寧便回過臉去,也許是光線的原因吧,小影剛剛水蜜桃一樣紅腫的眼睛似乎略微好些了,顏寧便淡淡地笑了,想道,“小影本來就是這樣容易開心的孩子,這樣多好。”
兩個人一首接一首地把包間弄得震天響,時間刺破山重水複,兩個女孩的孩子時代,滿身顏料,一臉無懼,濱河公園的草坪上,顏寧望著天空說,“小影,我的素描總有一天要畫成天下第一。”正埋頭給一張色彩畫上色的洛影就笑,“哈哈,這幅畫畫完,我的色彩就已經是天下第一了!”兩個人便在草坪裏旁若無人地打作一團,碰翻了調色盤,斑駁了白色的T恤衫……
“好了,小影,唱完這首我們就去吃飯吧。”唱累了的顏寧靠在沙發上,看看表,已快要九點。
“啊,寧寧,最後一首,我來挑戰一下你的柔美聲線……好了,就這個吧!”洛影清清吼累了勁歌的嗓子,從menu裏點擊出《可不可以不勇敢》。顏寧點點頭,音樂已經響起。
洛影麵對屏幕站著,給了顏寧一個側影,頭發直直地垂過肩膀,上麵隻是簡簡單單地別著一枚咖啡色的蝴蝶形卡子,卻和麵孔的輪廓搭配出別樣的味道。還有嘴唇,一張一合,劃出迷人的弧線。“小影的唇角永遠都讓人想起含苞的玫瑰,跟小影在一起久了,就會常常覺得,這世上怎麼還會有這樣的一種美呢?”顏寧想著想著,忽然反應過來,歌聲停了。洛影的側影凝固在眼前,嘴角的弧線一字一頓地吐出音節,“寧寧,你說,這一次,葉老師還會不會,帶我走。”屏幕裏的字幕在背景音樂裏空洞地改變著顏色,沒有聲音的字幕,第三遍重複著那句歌詞,“我們可不可以不勇敢……”
我們,可不可以,不勇敢。
洛影感覺到顏寧的手從背後環住了自己的,手指上是顏寧獨有的靜美的安定感,以及畫畫的人才會有的恰到好處的力度。顏寧將手指和洛影的緊緊相扣,洛影回過頭,便看見了她臉上的光芒——那種靜默的光彩,隻有在四年前才看到過,四年前顏寧提著沉重的行李箱站在畫室門口時麵孔上穿越了重重山水卻因之愈為動人的光彩。
洛影就在那樣的光芒裏忽然明白了她們的下一個動作,沒有思考,沒有猶疑,沒有世界的聲響,十五年的默契引渡了她們的下一個動作,她回過身去,把嘴唇貼在了顏寧的唇上。
——那是兩個女孩相識十五年來最為親昵隱秘的一次旅程,漫長,柔韌,遙遠,堅不可摧。
堅不可摧是幼時一筆一劃臨摹的花朵,盛放出隱忍粗獷的輪廓。
堅不可摧是成長溫柔又殘忍的風雪,覆蓋了從南到北迢迢行程。
堅不可摧是十五年不可一世的戀念,用唇齒告慰彼此的相依。
堅不可摧是我愛你,而你我的愛,早已穿越世俗萬千悲喜,絕世獨立。
茶幾上的啤酒瓶碰翻在地,碎裂的玻璃發出最後一聲嘶啞的掙紮,小包間裏的空氣永遠都不夠清爽,殘存的煙草味混雜著啤酒流淌出的清冽香氣,昏暗的燈光迷離了整座城市的夜晚。狹窄的長沙發上兩個女孩相擁在一起,笨拙的第一次親吻,女孩嚐試著電影裏看過的鏡頭,小心翼翼而又熱烈地尋找著彼此溫熱的舌尖。洛影的淚水奪眶而出,順著脖頸的線條流淌下來,打濕了鎖骨分明的輪廓。
7、
葉開再見到洛影,已是一周後。已經放了暑假,學校幾乎沒有什麼人,雨後的早晨,風裏滿是清潤。校園的樹木長勢一片大好,幾場雨過去,北方的夏天澆灌得極為濃鬱。
一夜輾轉。清晨出來買早點,正撞上往宿舍樓去的洛影。女孩沒有要躲閃的意思,在初升的朝陽裏走近,葉開在陽光中下意識地眯上了眼睛。等到洛影站在他麵前,他才看清,這天的小影與醉酒那日相比,仿佛脫胎換骨。白T恤配著咖啡色的短裙,頭發依舊沒有束起,在晨風裏微微飛揚。長長的睫毛自然地微卷,那份靈氣與她七歲第一次來他這裏學畫時一般無二。
葉開沒來由地歎了口氣,然後才突然想起,自己出來前沒有刮胡子。他下意識地將手背覆在下巴上,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洛影的嘴角迅速向上劃出一個淡淡的弧,這個弧隻凝固了一瞬,緊接著綻開成明媚小巧的花,“葉老師,早上好。”
女孩雙手端著快餐杯,豆漿油條有著溫馨的氣息,“早飯我已經買回來了。”
葉開還呆立在原地。
“豆漿很燙,不幫我端一下麼?”洛影不知道,她素來大氣的麵孔在那一刻的晨光裏忽然蛻變出很女人的嫵媚的味道。
葉開向前邁出一步,卻沒有去接洛影手中的東西。他伸開手臂,緊緊環住了女孩。小影的手還放在胸前,端著他們的早飯,葉開就隔著這個快餐杯的距離抱住了她。洛影唇角的花朵在突如其來的擁抱中凝固了。葉老師從不曾這樣熾熱地,厚重地,衝動地擁抱過她,這與任何一次近距離的接觸都截然不同,這,是愛人的擁抱。
在洛影讀過的那些美麗的故事裏,這個瞬間女主人公往往覺得除了彼此的心跳,世界完全沉寂無聲。而那一刻,洛影卻覺得周遭無比喧囂,所有的從前如同風聲甚至是列車擦身的轟鳴一般從耳邊從身體裏呼嘯而過,是小時候葉老師帶她坐過的旋轉木馬嗎?一圈,一圈,遊樂場裏唱歌的音符,眼前是熱鬧的生命,嘩啦啦,嘩啦啦啦。
女孩就在那樣嘈雜的世界裏,輕易辨別出愛人的聲音,“我已經給那邊回話了,我要走了,小影,再見,再見。”
快餐杯從洛影鬆動的手裏逃脫,跌跌撞撞地擠出他們抱緊的身體,杯子撞到葉開的短袖下擺,然後翻轉了個當啷一聲磕向水泥地磚,滾燙的豆漿濺在葉開的衣服上,而更多的,潑在了洛影腿上,沿著女孩的小腿流下來,打濕了她的雙腳。女孩渾然不顧疼痛,隻是把終於空出來的雙手從胸前抽了出來,抱住了眼前的葉開。終於沒有距離了葉老師,我們連一個杯子的距離都沒有了。
風中的列車穿透了鎖骨,世界重新回歸靜默。
8、
掛上電話,顏寧準備下班。走到辦公室門口,才覺得臉仿佛有一絲溫熱。
“小顏,男朋友要來了?”主編總是戴著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鏡,過早禿掉的腦袋讓人到中年的他顯得格外可愛。此刻他從桌上一堆稿件裏抬起頭來,眼睛向電話那裏瞥瞥,笑眯眯地調侃顏寧。
顏寧笑著點頭,過去接過主編遞來的一摞稿件。“下樓的時候,順便把這個送到文印室吧。”
顏寧走出雜誌社的辦公樓,仍然在回想著電話裏暮原講的每一句話,男孩的聲音裏有掩飾不住的欣喜,“顏寧,我已經把我們的事情和媽媽說了,媽媽很高興。”“顏寧,我下周二就到。想提前安頓一下,也去看看你。”這個男孩子啊,是什麼讓他對未來永遠有這麼飽滿的熱情,是什麼讓他對四年的等待始終充滿信心,盡管,中學時候的他站在自己麵前時,總是臉紅。暮原,我就是喜歡你這樣的性情。不,我就是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