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閃亮:青春文學主流閱讀者 江樓月(3 / 3)

顏寧深呼吸幾次,努力讓自己臉上的溫度盡快退掉,然後加快了步子。街角的麥當勞,葉開已經在等她了。“下周二,那個時候,葉老師應該已經離開這兒了吧。”

麥當勞裏,葉開翻弄著一本陳年的日記,點了冰淇淋,卻一口也沒有動。顏寧來的時候,那杯紅豆心地已經幾乎要融化成豆奶。顏寧坐在葉開對麵,想起小時候有一次美術比賽,葉老師帶著洛影和她去參賽,也是在悶熱的夏天。兩人出來的時候,葉老師就舉著大大的兩盒的冰淇淋汗淋淋地站在太陽底下,一迭聲地說,“快快快,要化了。”

他沒有問她們比賽得怎樣,他不需要問,也許他已經習慣了她們的優秀,也許,他更關心她們的快樂和不快樂,在成長的每一天。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除了父母和小影,葉老師對顏寧的影響應該最大了。而對於父母都在國外被外婆帶大的小影來說,葉老師的意義應該更加豐厚。“所以她理所當然地會愛他,是不是?”顏寧默默問自己。

“寧寧,我明天中午的火車,小影應該和你講過了吧。時間匆忙,走之前也沒機會一起聚一下了。”

顏寧微微點了下頭,心裏忽然彌漫上一股別樣的感受,“葉老師,你不帶走小影嗎……”顏寧問完,馬上明白這是一句廢話,“不是……葉老師,我是說……小影說有個叫小如的女孩,你那麼喜歡她嗎?”話音未落便後悔了,咬著嘴唇,心裏暗暗罵自己,“真是蠢啊,怎麼說到小影和葉老師的事情,就總是這麼慌亂呢。”

倒是葉開不介意地搖搖頭,“你們這兩個孩子……”

然後就沒了下文。短暫的沉默之後,葉開把手中的本子給了顏寧。“我以前的日記。等我走了,你們有空看看吧。”頓了頓,又說,“寧寧,小影讓我告訴你一聲,她一會兒不去找你涮鍋了。”

“她一定是怕辣椒吧?”顏寧終於小心翼翼地講出一句緩和氣氛的對白,心裏長長舒了一口氣。然後又呆住了。

因為葉開繼續說道,“她說今天晚上,要在我那裏過夜。”

9、

“葉老師,你知道嗎,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你是一個神。”洛影和衣躺在葉開的床上,白色的吊帶裙被橘黃色的燈光撫弄出幾分神聖的意味,“所以我說我要和你過一夜的時候,我真怕你會不答應。”洛影的臉上閃現出她幼年時淘氣的影子,“你說寧寧現在是不是很緊張啊,她是不是正在浮想聯翩呢?”

葉開躺在女孩的身旁,苦笑著,像是喃喃自語,“你說,人,怎麼有時候就不能戰勝記憶呢?”然後聲音一瞬間變得堅定無比,“小影,你知道的。我……”

“我知道。”女孩的聲音裏,是同樣的堅定。

也是同樣的悲壯。

“小如一定是個美麗的女孩吧,那張畫兒畫得真好看……葉老師,我小的時候,你也是接到這裏的聘書,然後就帶我一起來了,現在你接到新的聘書,我知道,你不會帶我走了,我都長得這麼大了。”

“傻丫頭,小如不是比你還大嗎?”

“那,一定是我長得還不夠大。”洛影說完,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語無倫次,便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順著眼角流下來。

洛影的視線在葉開的屋子裏一寸一寸地移動,最後停在書櫃下麵。四年前他們來這裏時用的那隻笨重的行李箱已經被葉老師找出來了,沉默地靠在櫃腳上。明天中午的火車,離開,然後團聚,再然後結婚生子,再然後,就沒有了再然後。“葉老師,我告訴你件事吧,其實,從我很小的時候起,就經常會想象你喜歡的人的樣子,她一定要很美,要有明亮的眼睛,要對顏色特別敏感,還有當然要非常非常地愛你……”

聲音裏帶著含混的倦意,這樣一個晚上,洛影以為自己會徹夜不眠,但是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很累了,淚水再一次湧出來。

葉開聽到女孩細小的呼吸聲,他轉過頭,看著女孩的側臉,她合眼睡去,昏暗的燈光掩映著臉上斑駁的淚漬,睫毛上殘留著淚水,依舊微微卷起成一個欲言又止的姿態。

葉開轉回頭,重新保持平躺的姿勢,“小影,答應我吧,一定要和我說再見,請你。”屋子裏並沒有聲響,同一個句子在葉開心裏重複了千遍。

清晨,葉開睜開眼睛,看到空掉的另一半床鋪。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意料之中的結果,卻絲毫沒有卸下千斤重負的輕鬆。

其實這一夜他睡得很輕,而她,還是帶著她更為輕盈的夢幻從他身邊離開了——她本就是屬於夢幻的女孩,而所有輕盈的,生動的,張揚的,靜好的夢幻,也是屬於她的。

隻是小影,你怎麼可以不辭而別呢,你怎麼可以不說再見。

直到葉開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麵孔。

在麵頰蒼白的底色和一夜新生的青澀的胡茬之間,一朵小小的玫瑰色唇印寂寞而熱烈地開放著。

我的藝術家啊,你留下了什麼絕世之作。

你不僅說了“再見”,還說了,“我愛你”。

當別離成為司空見慣的風景,是什麼,依舊在耳邊訴說著經年的不舍與牽戀。

顏寧等到了天亮時分來找她的洛影。女孩夜裏是和衣而眠,吊帶裙上略微留下褶皺的痕跡,然而仍然幹淨得像雨後的雲朵。

“我回來了。”

“好。”

從沒有那麼一刻,兩個如此親密的人近乎相對無言。顏寧還是老樣子,什麼也不問,一聲不吭在小廚房裏準備早飯。水放多了,藕粉煮得清湯寡水。洛影在餐桌前,低著頭一勺一勺把藕粉送進嘴裏,不說話,甚至沒有一貫地開顏寧玩笑說“寧寧啊,在北方過了四年,連南方人的早飯都不會做了”。

兩人悶頭吃完,顏寧返回廚房,把一碗專門做給洛影的熱騰騰的水蒸蛋端到女孩麵前,“把這個吃了就在我床上睡會兒。寫字台上……葉老師留下的日記本,你休息好了要是想看就看看吧。我去單位了。”

“寧寧,我要你回來給我念。”

“好。”

“寧寧。”洛影忽然抬起頭,“這藕粉煮得,真不像是南方長大的女孩。”

女孩抬起的臉上,滿是淚水。

10、

午後的臥鋪車廂充斥著泡麵鹹腥的氣味。陽光從車窗玻璃中照進來,靠在床上的葉開覺得被太陽晃得頭暈眼花。

每個人都在回憶和現實的繩索上打著結,不同的是這個結離哪端更近一些,是回憶,還是現實。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拔河遊戲中,規則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小如,我就要回去了。

小如,你還是幼年時那個瘦弱又固執的小女孩兒嗎?站在南方小城清潤的石板路上,踮起腳輕輕親吻闖進你生命裏的莽撞少年。

“阿開哥哥,把刀片還給我好不好。”這是女孩兒十三歲時的聲音,在風裏微微抖動。遠處的天幕忽然飛升起一簇煙花,像一個高亢的音符,撕破了深暗的夜空。

小年夜。萬家燈火。家家團聚,享受著年末那份別致的溫馨感。街道顯得空曠,隻有一盞盞燈籠把紅色的光暈擴散在夜色裏。沒有人留意街頭的兩個孩子。葉開一言不發,隻是握著小如的手腕大步走路,找到一家小飯館,要了兩碗湯團,白色的暖霧從碗裏撲出來。葉開仍然不說話,把自己碗中的棗舀進小如碗裏。小如用調羹舀出一枚紅棗,捏調羹的手在抖,但依舊固執且旁若無物地將棗丟在了桌上。

“小如……”

“刀片……”

對白極其簡練。之後便又是長久沉默的對峙。

葉開的目光再度落在女孩兒握調羹的手指上,指尖暗紅色的傷口是小如新近弄出的痕跡,這樣的傷口,已數不清是第幾次。這一日下午,他本是想帶她去看廣場的焰火表演,卻發現小如又藏了他削畫筆的刀片。“你答應過不再這樣……”心中的憐惜糾纏不清,他隻覺得心疼不已,卻對小如無措且深感無力。她卻隻是低頭,似乎又變成初見時那個陰鬱的影子。隻是重複著,“刀片還我。”對峙就一直持續到此刻,街道清落,連天幕裏的煙花也逐漸稀落。終於徹底地錯過了焰火表演的時間。

小如又撈起一枚棗,手頓了一下,卻依舊不抬頭,任那顆溫潤的紅色落在桌上。

葉開心中一揪,終於起身離去,把小如丟在身後,連同兩碗尚暖的湯團,和桌上的兩枚紅棗。

其實我從沒有想丟下你。小如,多少年後我一直在回憶自己起身那一刻的心情,我隻是深感承擔不起那樣的現實,我一直努力,卻給不了你平安完滿的現實。十多年過去,我隻能把記憶交由時光,任它裁決少年時那些心頭的牽念與無能為力。這麼多年過去,小如,你能明白這些心情嗎?如果明白,你又是否可以,原諒。

火車顛簸著,葉開望著窗外的風景,沿途的綠意愈發濃重,葉開知道自己離南方越來越近了。

11、

“寧寧,你念下去。”洛影抱著膝蓋坐在床頭,未施脂粉,抿起的嘴唇略顯蒼白,卻和屋裏昏暗的光線搭配得天衣無縫。

顏寧擱下手中的日記本,起身拉上窗簾,擰亮了燈。洛影看著她的背影,聽到一聲微微的歎息。轉身之時,顏寧麵孔上的淚痕被燈光映了個正著,她略略清一下嗓子,“小影,真的是這樣……”

那是葉開此生再難忘記的場景。

少年的葉開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小如跟在後麵,距離被越甩越遠。記憶重現,是的,你猜到了,就是那個路口。

女孩站在十字路口,看看紅綠燈,又看看腳下的人行道,遲疑幾次,終究邁不出步子。“阿開哥哥……”她終於念出葉開的名字,她終於念出了“刀片”以外的字句。而前麵的葉開,背影已經幾乎要隱沒在黑暗裏。

女孩慌了,粗略地瞟一眼四周,急急追上去。

從此,葉開便再也聽不到小如喊他“阿開哥哥”。

“寧寧,為什麼人生會像電視劇裏一樣被安排呢。你的,我的,葉老師的,小如的。為什麼那時就偏偏開出了那輛車,為什麼呢。”

“不是的,小影……”顏寧摩挲著日記本紙頁的手指忽然停下了,“編劇的人,是不會想到車禍背後那麼多的事的……”

她把葉開的日記念了下去。

“莫老師是在整理遺物的時候發現那張紙的。是小如12歲時的體檢報告單。沒有人知道小如是如何一直藏起了那張紙,莫老師不知道,我……竟然也不知道。

我用了很長的時間查了很多資料,終於弄清楚了紅綠色弱是怎麼一回事——‘雖然能看到正常人所看到的顏色,但辨認顏色的能力遲緩或很差,在光線較暗時,有的幾乎和色盲差不多或表現為色覺疲勞’——我現在能一字不差地背下這段解釋了。

而我用了更長的時間卻依舊無法平息自己,讓自己不再想車禍那夜的情景。

司機去打電話叫救護車,而我抱著她跪在馬路上,血從她的身體裏流下來,越來越多。那時我幾乎不能思考,我隻是問為什麼為什麼。時隔多年,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了,而我還是不能不去想與小如在一起的種種場景,像是無數傷痕,在真相大白後重又一道一道裂開。我終於知道她為什麼總是愛把指甲剪出紅色的血來,我終於知道她為什麼總往畫室跑卻不肯跟莫老師學畫,我終於知道那個晚上她為什麼把紅棗挑出來扔在桌上,我也終於知道……在最後的那個夜晚,她那樣一個小心翼翼的女孩子,為什麼就沒能看清路口的紅綠燈。

我終於讀出了那些細節後的掙紮和渴求。

對於顏色,她有著那樣敏感的心,卻輸給了遲緩的色覺。而我,自認有敏感的色覺,卻輸給了遲緩的心。為此,將終生不能原諒自己。”

顏寧的聲音停止下來。這是日記的最後一頁。

洛影鬆掉了抱著膝蓋的手,一把摟住顏寧,終於泣不成聲。

而此刻,火車上的葉開,也剛從顛簸的夢裏醒來。

車窗外是重複的風景。一窗燈火,一窗遠山。

夢裏麵的小如還是當初布娃娃一般的神情。濕漉漉的眼睛依舊清亮如水——是真的如水般明澈,泛不出一絲與“色弱”這個詞有關的波瀾。

她坐在那裏,在那間畫室的窗前,他第一次牽起她的手帶她離開的那個位置。隻是窗外不再是落日的斜暉,卻似是雨過天晴,日光格外明朗。她雙手交疊伸向天空中明媚的光線,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爸爸媽媽不曾離婚,她的色覺也沒有任何問題。是平常女孩的小幸福,但求平安完滿——仿佛他牽起她的手,就能再帶她去吃一碗熱騰騰的雞湯米線。

他在夢中吻她。然後驟然驚醒。

周圍的人都已入睡,車廂裏隻有車輪和鐵軌的撞擊聲。葉開茫然地向昏暗的四周望去,她已然不在。

夢中那時的小如,竟是比小影和寧寧還要年幼的女孩子。突然地,念及洛影,葉開又一次酸楚難耐。

12、

天亮了。

顏寧睜開眼睛,恍惚地想起昨夜自己和洛影無言地躺在一起,不知何時沉沉睡去。再看身邊,沒有了女孩兒的身影。她飛快地起身,迎麵便看到了窗簾——一整個窗簾都是花朵,日光一點點亮起,顏寧感覺到那些花影被溫柔地推倒在地板上,床上,以及她的身上。小影,這又是你一夜未眠的傑作嗎。顏寧忽然有些明白,她的小影,將要做些什麼了。

歸家的洛影果然向她攤開手心,一張粉色的火車票露出嶄新光潔的麵孔,“寧寧,我忽然懂得,是因為生命無常,這世界有太多遺憾,所以才不可以放棄。你明白的,是不是。”

顏寧頓了頓,上前抱緊了她。

顏寧知道,小影要去找葉老師了。而洛影也知道,這一次,寧寧無法再與她同行。多年前那個提著大大的行李箱隻身一人尋她和葉開而來的風塵仆仆的小公主,現在要留守在這裏等她那個叫做暮原的小王子了。而洛影,也下定決心要找到葉開,用新的記憶與他生活下去。是那個叫做“夢想”的東西,讓她們在一起依靠了這麼多年。現在,依舊是“夢想”,它和她們一同長大,它變得更加堅實有力,指引她們走向更遠的未來。隻是,長大後的“夢想”開枝散葉,女孩兒明白,自此便要天各一方。

這是一個普通的周二。火車站依然人來人往。果然如葉老師曾經所說,火車站是個適合畫速寫的地方,這裏的人群有著最豐富的表情。

“小影,你曾經問我,放棄了一切跑來這裏找你,我有沒有後悔過。那時我說不確定。可是現在,我確定,我不後悔。未來從來不是既定的。曾經對我而言如此,現在,小影,你也是這樣。”顏寧提著洛影的行李,與她一同在候車的長隊裏緩慢地前移。她的嗓音依舊恬然安寧。與洛影短暫的對視,顏寧在洛影眼裏看到似曾相識的光芒。仿佛,四年前的自己,再度出發。

仿佛突然之間,兩個女孩已經穿山越嶺,停在了生命的另一站。洛影含淚帶笑,微微卷曲的睫毛中仍是逼人的野性——她骨子裏的愛,不曾有任何一刻停止她們狂熱的生長。

火車載著洛影再度啟程,而顏寧已在一聲嘶啞的長鳴中駐足。從旅途中的行者成為站台上的送別人。小影,等到這一切都回歸靜默,你,已去往遠方。

而我們,又會是誰畫中的風景。

顏寧在車輪與鐵軌鈍重的碰撞聲中轉身,她聽到身後邊模糊的道別與哭泣。

手中短信振動:暮原的火車,三十分鍾後到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