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閃亮:青春文學主流閱讀者 江樓月
哈爾濱 李妍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隻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呂本中《采桑子》
0、
淩晨的畫室如同朦朧的睡眼,微弱而敏感地感知著東方的第一抹白。洛影麵窗而立,用袖子揉揉眼睛,完成了最後一片花瓣的工作。畫室的窗簾落滿了濃濃的色彩,一夜未眠的成果。
她走近水池,擰大水龍頭,開始涮筆和調色盤。胳膊微微有些酸痛。洛影略停了停,手指對著水池中彌散的色彩劃出兩個字:四年。
美院四年的生活。小影和寧寧的四年,小影和葉老師的四年,小影、寧寧、葉老師的四年。
今天是她們在這所學校當學生的最後一天,幾小時後就是畢業典禮。
洛影用了整整一夜在畫室窗簾上留下了一簾濃密的花朵。天未亮透,一窗深深淺淺的影子盛放在清淡的曙色裏。
葉開來到畫室的時候已是天光大亮。他推開畫室的門,先是細小而酣暢的鼾聲,然後看到了洛影:女孩靠在倚窗的座椅上睡去,陽光便托著窗簾上的花影溫柔地降落在她側臉和肩膀。
葉開靠近窗前,抬起的手頓了頓,終究沒舍得拉開窗簾。女孩均勻的呼吸聲在他俯身的一刻顯得格外清晰。
“葉老師,小影在你這兒嗎?”身後傳來小心的推門聲。葉開知道是顏寧,隻有她才會有這種穩定美好的嗓音。他並不回頭,和身後的女孩一起享受了些許靜默的時光。顏寧慢慢走近窗口,入神地凝視著這件洛影創造出來的藝術品,“我真想親親這些花兒。”她果真親吻了它們,隻是並不是窗簾上的——她彎下身子,吻在了洛影的臉龐上。
原本沉睡的洛影忽然起身,順勢攬住顏寧的脖子站了起來,“寧寧,你們再不說話我就真打算賴著不起了!”
葉開看著這個眼神燦爛的孩子,忍不住去戳她的額頭,“畢業典禮你也敢睡懶覺,我代表學校開除你!”
洛影靈巧地躲到顏寧身後,“我哪有睡懶覺,我是在等你們來看我的傑作。”她把臉靠在顏寧肩上,又問,“寧寧,你說是吧?”
顏寧剝開一小顆咖啡糖塞到了洛影嘴裏,“快走,要遲到了。”
1、
“寧寧,定了嗎,要去報社做美編了?”葉開用漏勺漫不經心地攪著火鍋湯料。
“是,明天就去報到。小影也定了吧,留下來做你的同行。”顏寧用筷子蘸了一點紅色的腐乳,在餐巾紙上滴出梅花的形狀。
葉開沉默著。
“葉老師……”顏寧的手微微晃了一下,模糊了一瓣梅花,“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你知道,她為什麼留下來……”
葉開手中的漏勺突然停下來。
“對不起葉老師,我……”顏寧一開口便說不下去,餐巾紙上的梅花成了一片朦朧的紅色。
“可是你愛我們。”葉開把顏寧的話接了下去。
火鍋沸了,顏寧覺得鼻腔裏有些酸痛。
“七歲那年我去你那裏學畫,第一次見到小影,那個時候她把顏料塗得滿身都是問我她像不像向日葵,那個時候她帶著我在你的畫室裏淘氣。你從來也不說我們,你還帶我們吃冰淇淋……”
葉開把一盤蟹棒撥進鍋裏,“後來你們上初中又上高中,後來我收到這裏的聘書,小影就跟著我從南跑到了北……”
“再後來我瞞著爸爸媽媽跑來找你們。”顏寧水蒙蒙的眼睛有了一層清澈的光,“我當時提著很大的行李箱站在畫室門口,覺得自己像在逃難……”
“不對,是小影說得對,你不是逃難,你是風塵仆仆的公主。”
“後來我們三個就再也沒有分開過了。所以……所以葉老師,我知道小影對你的愛,多麼強烈……我也知道……你也愛她……”
“可是我愛得有顧慮是嗎?”
“……”
“寧寧,幹杯吧。”葉開將一杯青啤倒進喉嚨裏。
時為北方七月,午後的陽光幹燥而熱烈地跳躍在城市上空。洛影提著一袋顏料走在街上,盡量把自己藏身於沿路的樹蔭下。
“從小就是這個樣子,下筆時從不吝嗇濃厚的色彩,顏料用太快總是要再去買……”洛影想著就笑起來,“從小是從什麼時候起呢?幼年時南方夏天的味道,已經遠去自己多年了。小時候叫囂著要做大畫家的丫頭,這麼多年過去後,在故鄉的千裏之外,竟然死心塌地隻要守在她的美術老師身邊,想要默不做聲地投身於一場不計得失的愛戀。”
洛影收住笑容,咬咬嘴唇,眼前又開始浮現那樣一張麵孔。那是一個女孩的麵孔,無數次躍動在自己的腦海裏。洛影可以在任何一個時候認真地去勾勒她,最先浮現的是側臉的輪廓,下巴柔潤飽滿的弧線,一直綿延進落肩的頭發裏,然後是劉海下的眉棱骨,兩抹黑得一絲不苟的細膩的眉,再然後是利落的鼻翼和顴骨,最後是唇角一抹急促的光彩……洛影頓了一下,猛然抬頭,樹縫裏瀉下的陽光刺痛了視線,洛影笑了,對了,那傾瀉而下的一束束光亮,就是女孩的眼睛。
這是洛影幻想了無數次的,葉老師心裏的愛人。
小影要做這個幻想中的女孩,小影要成為葉老師的女孩。
2、
雨點就那麼劈啪劈啪打了下來。
葉開站在車站的亭子下等車,信手翻著一張報紙。翻頁的瞬間偶然抬頭,一輛自行車滑倒在雨裏。車上的兩個女孩都摔在地上。“小影!”葉開衝了上去。兩個十來歲的小丫頭一身泥,葉開給她們扶起了車子,兩人從地上爬起來,“謝謝叔叔!”
不是小影,也不是顏寧。葉開笑笑,重新站回亭子中。怎麼會有那麼一閃神的恍惚。兩個孩子早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自己還是在過去的記憶裏不小心打了轉。你們的葉老師,竟然和你們錯過那麼多迢迢的時空。
而屬於葉開的時空,兜兜轉轉,穿山越嶺,退守在十年前的冬天……
南方城市的冬天,空氣裏永遠有一縷蒸發不盡的潮濕。小如的眼睛,也永遠留給十六歲的葉開這樣的感覺。
小年夜,行人多已歸家團聚,街頭煙花散盡,道路走上去有些濕冷。女孩跟在葉開後麵,瘦瘦小小的樣子,一聲不吭地低著頭。葉開沒有表情,似乎還在生氣,自顧向前走。走過一條街,已經把女孩遠遠地甩在身後。
女孩站在十字路口,看著腳下的人行道,遲疑幾次,終究邁不出步子。“阿開哥哥……”她終於念出葉開的名字,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到。前麵的葉開,背影已經幾乎要隱沒在黑暗裏。
女孩慌了,粗略地瞟一眼四周,便急急追了上去。
葉開覺得小如是他畫布上一抹未幹的色彩。
事實上,葉開給小如畫過的色彩畫也隻有一張而已。多的,還是素描。其實小如大多數時候是個很乖的孩子,葉開喜歡給她畫素描,她聽話地擺出姿勢,專注得好像一個專業模特。
小如是莫老師的女兒。葉開讀高二的時候,小如就在學校的初中部上初三。莫老師是個神采奕奕的女老師,常常有諸如“藝術沒有對與錯,隻有美和醜;夢想沒有高與低,隻有愛與痛”之類經典的言論,而對於女兒,似乎從來不能圓潤地應對。莫老師從不把小如帶到教室去,可是小如還是常會幽靈一樣出現在莫老師的美術課上,她坐在畫室的角落裏,一句話也不說,像個幽怨的影子,貼在每一個人身後。
學校裏的人都知道,莫老師有一段不成功的婚姻,小女孩長於單親家庭,難免有些古怪的脾氣。莫老師對小如闖進課堂亦沒有任何辦法,隻能在下課後扯著她回家,小如並不吵鬧,隻是掙開她的手,站在窗口,留給莫老師一個黯淡的背影。莫老師終於生氣,丟下她自己離開。
那是葉開第一次見到不像影子的小如。下學回家的葉開忘記了東西,返回畫室來取。天色已暗。隻有窗口被落日的光芒映亮。女孩就在那樣的光芒裏仰頭看著窗外。光線並不算好,但是足夠讓葉開清晰地看到了小女孩真切的、舒展的、仰起的臉,以及,臉上的淚。
小如看到黑暗裏突然出現的葉開,受驚不小,退回她的角落裏,又變成了那個幽暗的影子。十六歲的葉開忽然有了一種衝動,很男人地上前拉起了小如,“你餓不餓,跟我去吃晚飯吧。”
時光是逃叛的溫床,我們無意背離,卻陷入一場場柔情萬種的廝殺。
小如依然會在美術課上坐在畫室的角落,依然對莫老師有著一貫的不冷不熱,但是小如不再留在畫室空無一人的黑暗裏哭。小如會跟在葉開後麵去吃東西。雞湯米線。女孩的最愛。
葉開看著小如在陰冷的冬天吃米線吃得滿頭大汗,就忍不住笑,“這麼乖的孩子,怎麼總要和你媽媽鬧別扭呢。”小如慢悠悠地抬起頭,“啊,你說什麼?”
就是在那個時候,葉開堅定地相信,小如的眼睛,是畫布上新成的一筆,潮濕的羞澀,初生的欣喜。
3、
洛影拉著顏寧的手,在日落時分的校園裏穿過學校那個爬滿藤蔓的長廊。藤蔓縱橫纏綿地覆蓋了長廊的頂,在暮色裏落下自然天成的奇異色彩。
“寧寧,好像一直都沒問過你,你喜歡我們的美院嗎?”
“你還記得我們從前的學校嗎?那裏有全市最棒的高中部,可是那座高大的教學樓,遮住了我們多少日子。有時我會想,當年我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勇氣,放棄了那座壯麗的建築物,放棄了南方柔媚的風景,放棄了既定的未來,路遠迢迢地追到這裏。那個時候,我對這裏的概念,隻是你寄來的信封上一個單薄的地址。”
“你後悔過嗎,寧寧?”
“我也許永遠比你少一點浪漫。所以,小影,我至今不能給出確定的答案。但是,我很肯定,我喜歡這裏,以前的學校也有長廊和爬山虎,可是那種虛假的綠意永遠無法企及我們這裏。”
洛影突然停下來,“虛假的綠意……就為了你總是有這麼奇妙的用詞,送你個禮物吧,告訴你,你的暮原要來這兒讀研了。當初你舍開他跑來找我,他可一直對你念念不忘。”
顏寧不禁輕輕地“啊”了一聲。她忍不住閉上眼睛,仿佛暮原就出現眼前,在餘暉遍落的校園,撥開雲朵燃燒的天空,遠道而來。
顏寧拉起洛影,一路小跑起來。
夏天的火鍋店,空調開得很大,兩個女孩還是吃出一臉汗。洛影不時地從辣椒鍋裏撈東西出來,夾到眼前又猶豫了,放到顏寧的湯碟裏去涮,直到沒有一絲紅色了才放進自己的碟子裏。
“小影,誰能想到你這個膽大妄為的孩子不敢吃辣椒呢?”顏寧抿著嘴笑起來,“酒桌上千杯不醉,火鍋裏見辣色變。”
“可惡!嘲笑我!”洛影狠狠從辣椒鍋裏撈出一塊凍豆腐塞進嘴裏,結果馬上張大嘴說不出話來。
華燈初上。
葉開還在畫室,從上完最後一節課到現在,一直拿著筆守著一堆沉默的蠟像。黃昏時的光線很難把握,葉開一再重新調色,最終把筆扔在了一邊。
窗簾上,那日洛影畫下的花朵還在盛放著。葉開心裏一片茫然。
離開了太久,是不是有一場必然的回歸等在命運的前路上。
身旁的小茶幾上,是一封開過口的信。裏麵是畫展一等獎的證書,以及,從他們曾生活過多年的南方城市而來的聘書。
“葉開先生,期待您的回複。”信的最後一句是這麼寫的。要回複嗎……是不是要重新走一遍山重水複,抵達一個過往,或者新生。
4、
手中的畫,因為時間長久的關係,紙頁上的油彩已有些許剝落。
畫上女孩兒的側臉表情很淡。但是洛影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要碰碰她的臉頰。
門口響起葉老師的腳步聲,茫然的洛影本能地站起來,想作出削鉛筆的樣子,突然的起身卻讓眼前閃出一片晃動的影子。在微微的眩暈裏,洛影看到桌上削鉛筆的小刀。她瞬間恍惚了剛剛的企圖。隻是想到從前削鉛筆時不小心劃破的指尖,她拿起那片薄薄的金屬,刀片對準同樣的位置割下去。
“小影!”身後是葉開的驚呼。洛影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去。“葉老師。”
洛影的手指,血鮮活地噴出來,而小影的目光落在流血的手指上,比誰都安靜。“葉老師,這樣,會不會讓你想起誰呢。”
是的,小如的眼睛,又一次浮現在葉開心裏了。
有了葉開和雞湯米線的小如還是不能改掉她一些奇異的習慣。除了常常跑到莫老師的課堂以外,還有一個,就是剪指甲。小女孩不能容忍指甲露出一絲白色的邊緣,指甲刀——有時甚至是畫室裏削鉛筆的刀片,不知何時就被女孩藏在衣兜裏。她捏著它們,輕柔卻固執地修剪下去,一下,兩下,三下,直到指甲縫裏滲出紅色的血絲,。
有意無意地,手指上就有了新的傷口。
葉開握著小如的手,將無名指托起,小心地在指尖蒙上一小塊疊成四折的紗布,小方塊兒的中心迅速滲出一片新鮮的紅。葉開把膠布貼上去,動作盡量輕,可還是感覺到了女孩的微微一顫。葉開覺得心裏狠狠地緊了一下。他把手心攤開在小如麵前,“拿出來。”
而女孩的視線始終停頓在無名指上,似乎對疼痛和葉開的話都無知無覺。葉開調整了語調再次開口,聲音中加進一絲怒氣,“把刀片拿出來。”
小如抬起了頭,眼睛如一泓濕漉漉的泉水呈現在葉開麵前,“什麼?”葉開突然說不出話來。頓了一下,伸手將女孩額前散落的一縷頭發撩起,送回到絞得齊齊的劉海中,“好孩子,你以後不能再這樣不聽話。”
女孩的視線又轉回到包了紗布的手指上,仿佛喃喃自語般說道,“我想吃雞湯米線。”
南方總是難有一場利落的雪,所謂雨夾雪隻能讓道路變得更泥濘。盡管小如輕飄飄的幾乎沒有分量,車子還是騎得格外艱難。葉開奮力地握著車把,生怕摔倒了傷到小如。想起女孩剛剛吃米線時乖乖的樣子,總是忍不住心生憐惜。
後座上的小如緊緊抓著葉開的衣服,聲音小小地叫道,“阿開哥哥……”話音剛起,便被一陣咳嗽聲卡斷。
葉開慌忙停下車來。女孩的額頭似乎有一絲燙。葉開這才發現,已是陰冷的數九天,小如的外套裏隻穿了一件薄薄的毛線衣。“好孩子,你又不聽話了……”一陣動靜之後,女孩已被葉開的大衣和毛圍巾裹得嚴嚴實實。
“你這樣好像布娃娃啊!”葉開打量著眼前的女孩,忍不住笑起來。
布娃娃全身捂得密不透風,隻露出好看的眼睛,看著葉開,一眨一眨。然後布娃娃踮起腳,輕輕地,輕輕地,親在了葉開臉上。
……
天色徹底地暗了下來。
洛影默不作聲地站著,眼前是出神的葉開。兩人都沒有開燈,一任黑暗將他們覆蓋。
是葉開最先回過神來,扳開燈,開始手忙腳亂地在櫃子裏翻找雲南白藥。洛影此時才感覺到剛才的一刀割得太深了,她抬起手,指尖上的血已經變成黏稠的淺褐色,而依然有新鮮的血液順著手心沿手腕流下來。女孩忙閃開桌上的本子,還是遲了一步,一滴小小的紅色分明地出現在了那張年代久遠的畫紙上。
“葉老師!”洛影的喊聲裏已然夾雜進悲戚與無措。
而葉開並沒有聽到,還是背對著她埋頭翻找。
等到他拿著藥瓶和紗布滿頭大汗地轉過身時,女孩不知何時已從房間裏消失。
5、
顏寧靠在床頭,聽著窗外夏夜的雷雨聲,慢悠悠地翻著一本設計雜誌。睡意漸漸浮出水麵。剛剛開始沒多久的美編工作讓她覺得生活忙碌而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