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閃亮:青春文學主流閱讀者 世傷
武漢 沈嘉柯
【名字】
誠傷……
誠傷……
他把這個名字念了兩遍,目光順著坡度猶如孩提時代幼兒園的滑梯上,不由自主地滑落,誠傷淡淡笑一笑,站起身,說,到。然後誠傷坐下,不再抬頭。她的目光聚定在一本習題集,全然沒有聽見從她的正前方傳來的介紹。那是略微低沉而明朗有餘的男中音,攜帶著因為年輕而自然醞釀的誠懇。他說,各位,我的名字是這幾個字。從師範大學的中文係畢業,很有幸與大家初會,希望能夠度過完整愉快並且進步的一學年。他的話文縐縐的,他捏著一根藍色粉筆,手邊顏體書寫著“顧世希”。
他一進來,就放下文件夾,說要把全班每個人的麵孔和名字都記得。他開始點名。
誠傷無動於衷,是否新來的老師都具備如斯熱情?大約吧!所有人對待所有事在最初都是懷著熱情。這個小城不大,卻有一所曆史蒼老,舉國知曉的重點高中。每年出無數考試狀元,錄取名目囊括中國最好的大學。
開始上課了,學生四十六人的教室裏,有四十七個小世界,包括一個教師。一個人就是一個小世界,各做各自的事,用功聽課的,偷神看窗外從藍到橙黃的,如誠傷這樣眼耳口鼻齊頭並進吸收每一分知識的,還有,對這個新來的老師端詳欣賞的……以及,棱形講台上,新來的教師,顧世希。
他保留著寫他名字的半邊黑板。
他隻使用右手邊的半邊,他的字很端正,板書有段落,恰如人一樣。頭發順在額前,襯衫是白的,領口扣好。
誠傷,你猜他多大年紀?
20多一點吧!
誠傷回答。
她好學勤奮,卻不願意刻意和同學拉開距離。說說悄悄話,無傷大雅。
問話的女生半隻手臂托著下巴,嘴角默笑,那分明是一點癡迷。
清俊的男老師,讓高二的女生心思鬱鬱蔥蔥,不過分,也不希奇。這女生名叫佳離,小聲說,名字也好聽。他怎麼想到取這樣的名字?世希,全世界的,他是誰的希望呀?唉,肯定不是我。
誠傷覺得好笑,至於到這樣嚴重的地步?連腦袋都糊塗了,名字多半不是自己決定,是家長敲定的啊!
此日的課程教授到最後,世希布置小作文訓練,明日收上批改,他說,請同學們認真對待,早點發現缺點在哪裏,好加以改善。今天放學前請班長收好送到我的辦公室來,就在左手邊倒數第三間,我桌上東西最少,很容易找到。
他的話未嚐說完,台下已經有半數女生接連回答,好啊,好。
誠傷再度埋下頭去,她已經開始準備下一堂英文課的預習。
【心髒之上】
沒有想到第二天就遇見了重複的問題。誠傷,怎麼取這樣的名字?誠實誠懇是美好品質,為什麼又要傷呢?
嗬嗬!
誠傷歎了口氣。
她真不願意被注意,不願意被任何男生注意,更加不提這個身份懸殊的男子。但她已經無可回避。他在講台上,念了她的名字,是兩遍。就算其他人粗糙不辨,她也有細微的鹽粒撒落心髒之上。她加倍如尋常學生那樣禮貌有加站起來回答“到”。但,……
怎麼解釋?
不想解釋。
誠傷忽視掉優等符號,也忽視掉後麵的批語,更加忽視掉那個問題。
新的課程繼續,結束時刻當然免不了又是短小文章訓練。這是第二次小作文。誠傷照例認真完成。
誠傷對很多事情都分的清楚。功課是功課。
功課之外是功課之外,她沒有餘地也沒有資格去做那些無謂的猜測,徒然的心驚與悱惻。今日還有一項意外安排,驟然發現頭發已長過肩膀,要修剪了。不要讓這些瑣碎打擾心神。這就是誠傷求學的態度。
隔了一日,女生們的態度已經轉為明朗。從漸漸的暗生愛慕變成了公然的議論。怎麼我們班運氣這麼好。上課像夏日旅行,神不守舍。一舉一動,一言一笑,促進用功。要想吸引注意,隻好優秀出眾。
誠傷旁邊的女生,格外練習起語文習題來。
不置可否,誠傷默默整理書本,下課後直接去學校門外的美發店,洗吹剪是最廉價的服務,但仍然需要8元。誠傷一個月零花錢是5百。父母對她愛憐有加呀!她不貧困,不需要過分節約。但她就是分毫不願意多花。
取下眼鏡,鏡子裏的少女,長發清麗,把自己打理得時尚的發型師羅嗦起來,你的頭發發質好,你的臉型很適合一個造型啊,我幫你做做絕對出彩。
誠傷微笑不語。那發型師男生是如今女生喜歡的帥氣造型,就是職業病可惡,不停勸戒。最後,他自己不好意思起來,說,那就這樣,我是23號,下回還可以繼續找我哦!
頭發飄揚掉落,清爽簡潔的短發少女,頓時少了幾分吸引男生的長發夢幻氣質。誠傷說,謝謝,我記得了。她付錢出門,戴上眼鏡。眼前世界並無任何改變。那是一副零度的平麵樹脂材料的眼鏡。
【高估】
作文本發放下去,裏麵隻有慣常的批語和符號了。是B+。沒有了疑問。嗬嗬,誠傷呼吸一口空氣,鬆弛下來。台上的教師,顧世希,專心講解小竅門,怎麼區分不同詞語的含義,以及古文的語境語法使用。
對自己的那種隱約的吸引人的氣質,誠傷很清楚。她不愛身邊同樣大小的男孩子。不是他們不好,而是她已經無法把青春耗費在美好而無聊的戀愛上。世間眾多美好的事件多半是無聊的。那麼,繼續用功吧,低頭,那些中文的文字,不知道怎麼了,忽然個個幻化為圖畫,翩然欲飛。這是無法專心的征兆。誠傷一驚,警醒自己,不可分心多慮嗬!她的目標已經清晰擬定,她的人生已經確定如飛機航班。她祈禱不要遇見任何暴雨大雪氣候,按部就班,就圓滿了。凝聚心神,還是走神,是否需要休息一下啊!
如果需要休息,就不勉強自己。
誠傷不再看書。台上的講課進度緩慢而有節奏。但誠傷抬頭看著頭頂的天花板,教科樓是著名的捐教人士邵逸夫資助。已經有10年了。天花板上有水的散漫痕跡,好似一團雲。
“誠傷……”
渾身一顫。
那個好聽的男中音遙遙越過其他學生,落於誠傷頭頂。他目光嚴厲,超過日常。
“你們今日能夠坐在這裏安心求學,是父母殷切期望,繳納學費啊!要珍惜!”顧世希老師的口吻,老成如教齡20年的學校元老。
誠傷回過神來,站起身,欠身一下,說,陳老師,對不起,打擾大家了,對不起。老師請繼續。
他分明是偏苛。
但誠傷豁然坦誠過錯,落落有度。講台上,名為世希身份是老師的年輕的男子,愣了一下,才察覺自己的態度好像有點過火。他慌忙轉身,把氛圍調換轉嫁到一首詩歌的分析上。隻有他自己知道,心髒剛才有點跳躍頻繁,麵孔幾乎漲紅。他有點懊惱。不是說,關心教導學生,不能夠隻是傳遞枯燥知識嗎?最好能夠引導靈魂?但,世事繁雜,哪有書本說的簡單。他關心一個女生的名字,他憑借直覺和語感,確信藏有悲傷心思。什麼樣的家長會為自己的孩子 命名“傷”字?
可是,現在自己似乎也分辨不清楚,究竟是關心還是關懷?
台下學生,16歲左右的少年少女,一個一個在電子信息時代谘詢營養充足,聰慧早熟。他有點氣妥了,自己對自己高估了。
【在躲什麼呢】
誠傷不怎麼樂觀。放學後,推著單車緩慢行走,秋日將至,她穿帆布鞋和牛仔褲,短發,戴眼鏡,不該有任何差池的。隻是因為他的出現。今日課程上他的忽然發作,是因為自己的冷漠使他難堪?不回答,不解釋,也不做回音。
像是麵對一堵近距離的牆壁。
請原諒。
誠傷在心裏道歉,回家路途漸漸走了許多。
她停留一下,看見人行道邊上,一隻飛鳥在樹枝之間撞擊樹葉。夕陽餘暉如憂傷之歌,一天又一天過去,再不重來。時光與生命如此頑固堅硬,不因人的柔軟心髒而改變點滴。誠傷放開單車,蹲在地上,捂住胸口。那裏,傳來綿綿不盡的痛,使她跌坐地上。良久,一隻手指修長的手,在麵前滯留。誠傷看見的是同樣的帆布球鞋。她不拒絕這好意,伸手,被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