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吧。”他表示懷疑:“前麵的建築跟這裏的建築一樣呢。”他向前望去,這條街道簡直像個死胡同。
“你還不信呢。”大爺對他笑著,摸摸他的頭。這動作就像喻摸他的頭一樣。想到這,他突然一陣寒意。
“可是還有十五分鍾。”他說:“我走不動了。”
“來,我帶你吧。”
他確實還挺狡猾的,他就是這個目的。他興衝衝地往車上一坐,說:“那太謝謝了。我要出去嘍。”
“行李,你的行李。”大爺說。
他不好意思地下了車到牆邊拿行李,馬上跑過來,生怕這是大爺不想帶他出的詭計。
他坐在車上,唱起了歌。
空空的街道,歌聲有回音,就像從天上傳下來的一樣。
“哈哈,小夥子,你唱得真好。”
他大聲地笑。
“嘿,你爸媽讓你一個人出來嗎?”
“我沒爸媽,”他說道,還是在興奮中:“嗯,沒見過他們。”
“噢。”
他分明看見兩邊的景物在變化,而且甚至有了陽光。這陽光甚至讓他頗感不適。他眼睛不住地流著淚水。“陽光太猛了。”他說。他脫了一件衣服,蒙住自己的眼睛。
他突然感覺車停了。
“你的眼怎麼了?”大爺轉過身問。
“陽光太猛啦。”
大爺發出了一陣長久的笑聲:“沒見過太陽?”
“對的呢。”
“是該出來看看啦。”大爺說:“兩旁都是些空屋子。你就先住一晚吧,再走一陣子就有公共汽車站,明天你就可以走得更遠了。”
他謝過了大爺。走了幾步,他又追上大爺。“對了,”他說:“你知道一個叫喻的女人麼?”
“住在古鎮上的?那個很漂亮的女人?”
“嗯。”
“有兩個孩子?”
“嗯,嗯。”
“認識認識。”
“那麻煩您告訴她,我已經出來了。”他不無得意地說。
“嗯,叫她想著你?”
“哦,不不,叫她,叫她別想我,最好讓她忘了我吧。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大爺笑笑,轉身騎車走了。他決定看著大爺的背影走,因為他從前也是這麼看著喻走的。他對別人的背影總是饒有興致。
兩旁是破舊的空空的房子,但也沒人住,房子像積木一樣,他真的害怕他打一個噴嚏就都倒下了。幸好他被猛烈的陽光弄得氣都不敢喘。他走到一個房子裏去了,還好,可以住的,而且暖和呢。這樣他晚上可以用上衣當被子,書當枕頭。想想太美了。吃了幾片麵包之後,他就靠在行李上,看起書來。他也不知道時間,隻知道天黑了,就該睡了。夜晚並不恐怖。這樣的地方連老鼠都不會有的,似乎生物就隻有他一個了。他還是美美地睡到了早上,中間醒過一次,因為還是想到了她,但睡意最終戰勝了她。一大早起來,他用清水漱了漱口,洗了把臉,就準備起程了。
陽光真好,他已經適應陽光了。他準備先散散步。嗬,居然有行人走過,也是提著行李,年齡與他相仿,也是想走出這該死的古鎮的吧。他津津有味地看著外麵,隨時準備出發。
他還是懶啊,就像昨天坐在街道上不想動一樣,他總是喜歡一坐就幾個小時,一動不動。他懶於動身了。就這麼站著,望著窗外。他有手插褲兜,交叉雙腿靠著門看外麵的習慣。他很喜歡這個動作,或許是從他幾歲開始,天天從門縫往外看時養成的習慣,他看的是喻有沒有來。九點,每天九點,他的心就咚咚地跳了,很快,喻就推門而入。“就知道你這個搗蛋鬼在看我!”後來他愈加大膽了,幹脆站在門口等,靠在門上,舒舒服服地看著外麵。這個動作似乎已成習慣。每做這個動作,喻總是會出現。看見她,他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想到喻,他稍稍有些善感,但很就緩過神來。畢竟,人總是要離開某些東西。自己離開,總比別人離開更好受些。
喻?他打了個寒戰。他分明看到,不遠的對門,就是喻。他害怕起來,甚至懷疑他那個動作是否有魔咒,他趕緊換了個姿勢,不知所措地看著他走來。
“你?”他驚恐萬分。“天那。”
她卻說道:“九點啦。”
他吃驚得想昏厥過去。幸好他還是比較冷靜的,他緩緩地坐床上,喘了幾口氣說:
“大爺告訴你的?”
“哪個大爺?”
“我讓一個大爺告訴你,我走出古鎮了。”
過了一會兒,他慌忙補充道:“我還對他說,叫你千萬要忘掉我。”
“沒有這回事呢。”她挺無奈地搖搖頭。像往常一樣,微笑地看著他。
“那你來幹什麼?”
“我來幹什麼?”她略帶不解地笑了笑:“看你呀,九點啦。”
“可是,”他氣急敗壞地說:“你就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走?你還特地從家跑到這兒來,看我?”
他看見她並不理解,繼續說:“哎呀,親愛的,親愛的,這回是真的了,你走吧,你走吧,我真的要離開你了。”
她笑笑:“可是我家就住在這裏呀。”
他忍無可忍:“別說這種鬼話,這,這聽上去太恐怖了。我確實愛您,我的母親,”他停了停,注意一下她的反應,她好像很願意接受這個稱呼,他又說:“我會永遠愛您,可我再也不能天天跟你在一起了。”
“我知道。”
“知道你還……”他近乎訓斥了:“您胡說些什麼呀,您怎麼還來看我?我已經走出古鎮了,這是多年來的一個夢想,我已經忘掉您啦。”
她站起來,像從前那樣,像他幾歲時那樣,她摸了摸他的臉:“這就是古鎮,這就是古鎮啊,我家就住在這兒。”
他呆在那兒了。他記得他去過她家,他想了想,肯定不是,肯定不是,他已經想起她家的擺設,絕不是在這兒。他突然覺得自己都不認識她了,這個二十三年來一直是他的愛人與母親的人。他傷心得說不出話,呆呆坐著。
她還是像往常那樣看著他。
“好吧,”他長歎了口氣:“我馬上要走了。”
她點了點頭。
他發現自己終於無法抗拒她的微笑,向她走過去,親了親她的臉。“親愛的母親,”他笑了笑:“我真的要走了。”
他提起行李。
他做了個再見的手勢。他頭腦發脹,覺得自己這事出來得有點匆忙了,他還是回頭補了一句,說:“要不你送我到車站去。”
車站熙熙攘攘。這讓他相信這確實不是古鎮了,他也不說話了。上了車,他跟她說了再見,車就開走了。
車上人多了起來。陽光雖然有點窒息,但陰天離他越來越遠。這讓他漸漸高興起來。車上的人們並不都是一個樣的,有像他那樣的,也有特別凶的,他雖然有點害怕,但他還是走出古鎮了。這甚至可以作為他一切不順的安慰。
他一路上看著車外的風景,他一直沒有準備下車,反正走得越遠越好。並不是每個風景都讓他欣喜,有仿古痕跡的建築就讓他頭痛萬分。他隻能撇過頭去,過了一會兒才慢慢抬頭再向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