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說韓讓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因為當時文科班的教室裏至少有兩打人。
我在看太陽。它在扣扣的眼睛裏反射出琥珀色的光芒,非常漂亮。
韓讓對我說起他喜歡我的眼睛,這雙並不是純黑色的眼睛。有一些藍色的玻璃碴混在了裏麵,紮得我們很疼很疼。韓讓說我的眼睛讓他想起他的家鄉,在蜀地邊境上的劍門關。那裏有著名的一線天。一道石縫中的天空。護住蜀地的人,也囚住蜀地的天。那道縫中的天空是藍色的,似乎盆地裏所有的藍色都聚集到了那裏,極藍,極藍。
我眯著眼睛看他,說韓讓你有幻覺吧?一九九七年的時候我去了劍門關,那著名的一線天上的天空和成都的任何地方一樣,蒼白得沒有特點。
韓讓說,是嗎?看來我真的不適合抒情。他大笑,你不知道嗎?我來自上海。
我說不出一句話。韓讓說,你想說什麼?
我瞪著他,然後一字一句地問他,你是怎麼混進學生會的?
Grace對我說她簡直不敢相信在韓讓和扣扣身上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她對我說,我一直以為如果真的有什麼事會發生在你們中間,也會是你和韓讓。畢竟你們在分數上比較相似。我說Grace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分數並不能解決所有的事情,事實上,它不能解決任何事情。而扣扣不屬於我們所了解的這類生物,她是最特別的。
但事情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播著。很快韓讓和扣扣都被請進了政教處。教導主任來了。教導主任問扣扣,扣扣,你是怎麼搞的?韓讓說不關她的事。教導主任說,扣扣,你不認真就算了,怎麼可以帶壞韓讓?韓讓說,錯了,我本來就壞。教導主任說,扣扣,這件事情影響很不好啊。韓讓說,你們處分我吧。然後校長來了。校長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高三的人開玩笑說他是本世紀和下個世紀所有的最後一個相信愛情的老家夥。校長對韓讓說,韓讓,如果你愛這個女孩,那麼就為她想想。韓讓說,不,我不愛她,我隻是鬧著玩。
Grace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並且給我講述了上麵的話。她說韓讓完了,校長真的生氣了。
我問她扣扣呢,她說扣扣沒說一句話。但是我知道扣扣的臉色肯定非常蒼白,就像劍門關的天。
扣扣喜歡把每一件事情都用一幅畫來比喻。於是她對我說對於十八歲的那件事情,她隻能想到畢加索的《格爾尼卡》。戰爭。災難。崩潰的世界,以及,破碎的臉。
扣扣是愛著畫的。如果她願意,她真的可以成為一個最出色的畫家,用她纖細的手指和純潔的眼睛來折射出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雷諾阿,就像她愛的雷諾阿一樣——美麗的姑娘們正值花樣年華,在過濾後的陽光下漾出幸福的微笑。我喜歡看扣扣的笑臉,那上麵有一種知足的安樂和滿意。扣扣永遠沒有遠大的誌向,所以她知足,然後她長樂。
扣扣給我看的圖片除了油畫就是一幅中國地圖。她在上麵用鮮紅的熒光筆畫了一條綿長的線。西安,蘭州,敦煌,一直到樓蘭廢墟旁邊的羅布泊。扣扣說這是她的另一個夢想。她想到樓蘭的故土上去,看看那片神秘的湖,有著真正屬於高原的色彩。湖。湖。
韓讓被取消了保送資格。扣扣自己退學。我不知道扣扣是因為受到了太大的打擊,還是她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理所當然不再上學的理由。總之在學校裏,我再也看不到她。然後文科班得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由於韓讓的保送資格被取消,這個名額分到了我們班上。我無動於衷。但事情往往就降臨到我這種無動於衷的人身上。校長把我叫去,並且把這個名額給了我。我說,我不接受,韓讓傷害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不願意以任何方式接受他所留下的任何東西,而且,我說,我完全有能力自己考上這所學校。是,校長看了我很久,然後說,我相信你的成績,但是,我卻無法相信你的心理素質。你厭惡著考試,不是嗎?你是最可能臨場發揮失常的學生。而且,校長認真地說,不是因為任何人,這是因為你自己,這是你應該得到的。我無話可說。在高三鋒利的刀鋒上,我正式對我的生活投降。
拿到保送名額後我去看了扣扣,她正在家裏胡亂畫畫,到處都是顏料。我告訴了她這個消息,扣扣非常高興,然後弄了我滿臉的顏料。扣扣說,色彩是自由的,生活是充滿色彩的,我們隨波而動,終於再也回不來。
時為一九九九年六月中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從扣扣家出來,在非常熾熱的太陽下看到了韓讓。韓讓笑著對我說,好啊。我冷冷地看著他,然後笑了,我對韓讓說,真的謝謝你,你讓我看到了一部本世紀最精彩的愛情文藝片,算計,虛偽,無聊的男人和無知的女人,以及,深刻的背叛。我看著他,用他所喜歡的那雙並不是純黑色的眼睛看著他,然後我真誠地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