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18章(2 / 3)

到處都散發著狼身上濃烈的氣息,老黃沒走夾夾石那條路,而是避開狼群,選了一條更加陡峻的小道,那條小道叫“樓口門”,意思是像豎著的樓梯那麼陡,很多梯子都是從筆直的石壁上鑿出來的,窄得放不下一隻腳,村民隻有上山時才偶爾走這條路,下山決不敢從此經過,老黃同樣如此。狼今晚沒走這條路,證明狼也如此。但這條路近,老黃要趕在狼的前麵,就別無選擇。它不是跑,而是從石壁上朝下飛,第一次著地,它就摔斷了一根肋骨,然而它渾然不覺。夜風箭簇似的從耳邊掠過,它眯縫著眼睛,內心湧起神聖的情感,既沉穩又急迫地向主人的屋居靠近。

到了那叢慈竹林邊,它憑氣味和狗天生的機敏,什麼都感覺出來了。

它像撲喪的孝子,飛縱到老主人墳邊,趴到了老主人的身上。

狼群幾乎與它同時到達。

究竟有多少隻狼,無法數清。在路途中,狼是沉默的,猛然間發現老黃擋住了它們的目標,便一律向天,發出震蕩山嶽的嗥叫。老黃也吠叫起來,老黃的叫聲響如雷鳴。狼群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土堆上的黃色精靈,它們是認識的,這家夥不止一次妨礙它們的好事,它們怕它,但決不甘心逃走,泥土下的美餐,是它們想念已久的。再說,就算老黃有天大的本事,不就是它一個嗎?它是孤立無援的!狼群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便在老黃周圍左蹦右跳,綠色的燈籠閃閃爍爍,將老黃團團圍住。

一條灰色母狼終於做出了第一個動作,它在死人的頭部用前爪奮力一挖,鬆軟的泥土便飛揚起來,露出了一角破舊的蔑席。這可是老主人啊,老主人在生的時候,老黃沒能盡到一條狗的義務,難道老主人死了,還要讓惡狼將他撕裂吞噬嗎?悲憤的老黃咬住了母狼的一條腿,尖利如刀的牙齒切割下去。母狼發出慘烈的叫聲。

就在這時候,群狼朝老黃猛撲,有的咬住了它的尾巴,有的咬住了它的背脊,有的咬住了它的耳朵和腿,有的還鑽到它的肚子底下去,咬住了它的乳房——除了咬脖子,這是狼群和獅子殺死獵物最厲害的一招,如果獵物是雄性,就想方設法咬住它們的睾丸,如果是母獵物,就咬住它們的乳房。它們總是那麼準確,幾乎百試不爽。

老黃掙紮著,卻沒發出一聲鳴叫,而是放了母狼的腿,張開大口,朝母狼的脖子咬去。它已看出這條母狼是狼群的領袖,隻要製服了它,就能將狼群趕走,保全老主人的屍首。母狼躲開了,老黃沒有成功,它向前一躍,可是跳躍不動,隻感到渾身發出撕裂般的疼痛。與此同時,母狼抽出身來,一口擒住了老黃的脖頸,鋼釘似的狼齒向裏切割。

空氣裏噴灑出一股熱辣辣的鹹腥味兒。

這時候,老黃才發出低沉而痛苦的哀叫。

對狼而言,老黃的哀叫和空氣中的腥味兒是一個信號,它說明敵人已經失去了攻擊能力,於是爭先恐後,奮力拚殺,在極短的時間內,將老黃撕成了碎塊。

狼群受著那條灰色母狼的指揮,並沒立即將老黃吃掉,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把地下的死人掏了出來。

百事不知的陳德明,遭到了和老黃同樣的命運。

子夜過後,空地再次成為一塊真正的空地,隻餘下一領破席和老黃烏黑的血跡,連陳德明和老黃的骨頭,包括陳德明穿在身上的爛衫子,都被狼群吃掉或者叼走了。

空氣中的震顫徹底安靜下來,陳召才改變了他跪著的姿勢。自從狼群下山,屋後發出驚天動地的廝咬,陳召就跪起來了。在靠屋後的板壁上,有一個格子木窗,他就跪在那個木窗下察看。因多年煙熏火燎變得又黃又黑的蚊帳,擋住了他的視線,於是他把蚊帳撩起來,看見了綠瑩瑩的鬼火,還聽到了老黃的吠叫!很顯然,是狼群下山吃他父親來了,可是老黃為什麼出現了?老黃是從哪裏鑽出來的?從雙方搏鬥的聲音,陳召聽出來了,老黃是來保護他的主人的。這雜種,人都死了,它才知道來保護它的主人!這有什麼用,狼那麼多,而你隻有一個!果然,老黃的吠叫聲很快就不再是宣示勇猛,而是變成了歎息,對自己,還有對它的老主人。陳召心裏很痛,他想出去幫助老黃,想跟老黃並肩作戰趕走惡狼,可是他沒有力氣,同時他也感到恐懼。他從來沒有一次性地看到這麼多隻狼,此時此刻,不要說因饑餓而變得越發凶猛的狼群,就是一隻狼仔也能把他撕碎。他聽到老黃悲哀的聲音,心裏的痛加劇了,他心裏說,老黃啊,你咋這麼蠢呢,你就一個,怎麼鬥得過狼群呢……

老黃變得無聲無息了,屋外的戰爭演繹為狼與狼之間的內訌。狼也和剛剛從白岩寨撤走的軍隊一樣,為了爭奪利益,總是要內訌。那種毀滅一切的架勢,使陳召的恐懼加深了。他的周身像爬滿了螞蟻,連骨髓裏也鑽進了螞蟻,一種又酸又刺的感覺,從他的脊背往上爬,爬上他的脖頸,使他的頭皮發麻。正是這前所未有的恐懼,重新點燃他活下去的欲望。他的頭從窗口慢慢地縮下去,生怕惡狼發現他這新的目標。

時間過得那麼慢,狼群好像吃下那條狗和那個人,要等到消化幹淨了才離開似的。陳召就一直保持著跪的姿勢,或者說匍匐的姿勢。他雖然看不見外麵所發生的一切,可父親怎樣在被肢解,怎樣在被吞食,都曆曆在目。爸呀,我把你埋了,你卻被狼吃掉了,早知如此,我就該像九兒和她母親那樣,讓你爛在家裏好了,爸呀……

狼群終於在陳召泣血的、無聲的痛哭中離去。

陳召身子一軟,仰麵倒在了床板上。

幾乎就在那同一時刻,蓄了整整一天的雨下起來了,先是一些濁重稀疏的雨點敲擊著屋頂,緊接著,攪天攪地的雨聲便籠罩了大地。

自從母親一去不回,日升日沉已經八十多個來回了。在這將近三個月時間裏,小黃由一隻小狗變成了體重達二十多斤的大狗。那場持續五天五夜的暴雨過後,大地灌滿了乳汁,所有苟延殘喘的生命都活過來了,枯萎的老君山又煥發出勃勃生機,小黃不愁找不到吃的。母親把生存的本領教給了它,還給它安置了這麼好的一個家——當雨水在山嶺上咆哮時,小黃才知道母親當初選這個洞是多麼英明,正因為它背靠土丘,前麵又有一個斜坡,雨水才沒灌進來——它沒有理由不好好地生活下去。至於母親去了哪裏,它並不清楚,但從母親跟它告別時的緊張,它知道外麵一定發生了大事,這件大事需要母親出麵解決,而母親一去不返,證明那件事還沒做完,或者母親已化為了那件事情本身,永遠也不會回來了。這使它感到孤單。特別是它第一次鑽出洞口,麵對水淋淋的山野時,那種孤單就濃得化不開了。從年齡上說,它應該是離開母親的時候了,它以前的那些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到了它這個年齡,早被養狗人從母親身邊用幾片棕葉拎走了,但由於體質弱,由於在特殊時期受到母親特殊的關照,小黃對這個世界完全是陌生的,它最初一段時間的覓食,僅僅是出於生存的本能,與遊戲、快樂這些情感因素毫無關聯。好在它的運氣不錯,前幾次覓食無一例外都取得了成功,這大大提高了它的信心,它從此認識到,沒有母親,它同樣是可以活下去的。一度,它甚至慶幸母親不在身邊,因為這讓它感到自由。比如有一次,它在土丘背後一小片斑竹林裏發現了幾隻幼小的竹雞,它就沒有立即朝竹雞撲去,而是俯臥一旁,看那長著兩隻腳的家夥怎樣為一條小蟲子互相爭吵,後來又怎樣達成了和解,彼此為對方梳理羽毛,清除沾在對方喙根上的雜物,還故意將脖子扭來扭去,做幾個怪動作讓對方高興。小黃欣賞著它們的表演,差一點就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麼的,直到幾隻竹雞準備離開,它才身子一弓,瞄準最弱小的那隻發起進攻。它成功了,竹雞紛飛的羽毛像為它的成功撒下的鮮花。要是母親在,它當然同樣會取得成功,但絕沒有這麼愜意。母親是嚴肅的,母親身上肩負的責任使它由愛情場上的浪漫精靈變成了一個實用主義者——帶著小黃背叛主人的那段時間裏,隻要一發現目標,老黃連眨眼的工夫也不願耽擱。

日複一日,小黃熟悉了這麵大山中的一角。但它遵守一個規矩:以前母親帶它捕食的範圍,也就是它現在堅守的範圍。它並非不敢越雷池一步,而是母親的嚴肅鎮住了它,它相信母親的經驗,同時也讓它懂得,這世上有一些原則是需要尊重的。由於此,小黃沒有遭遇過野豬,它隻遠遠地看到過野豬的身影,那嘴筒超過半尺長的醜陋生物,正在一個天然石臼上磨牙。野豬磨牙可不是什麼好事,這證明它們剛剛咬過鬆樹。野豬總是跟鬆樹有緣分,身上癢了,就把自己肥胖的身軀在鬆樹幹上蹭,借鬆樹的老皮去掉它們壞死的皮屑;小一些的靈巧動物遭到野豬的追擊,也總是往粗大的鬆樹上爬,野豬要吃到獵物,就必須咬斷鬆樹,而鬆樹多油,咬一陣,牙齒就被鬆油膠住了,連嘴巴也難以張開了,於是它們就找有水的地方磨牙,趁這當口,被追擊者可以從容逃走。小黃可不敢做這種危險的實驗,因為它跟野豬一樣,不會爬樹,它看到野豬就縮頭夾尾地避開了。小黃也沒碰到過狼(它隻在月明之夜聽到過狼的嗥叫,那嗥叫聲蒼涼、莊重而虔誠),這裏地勢相對平緩,而生活在山上的狼,必須在險峻之地才能找到它們理想的獵物,比如麂子。麂子的攀登能力堪稱一絕,就連睡覺,也在鳥也不敢歇腳的岩壁縫中,狼們就守在那樣的岩垛之下,趁麂子下來找草時合力圍剿。小黃在母親為它劃定的區域裏活動,但已足夠讓它吃得又肥又胖,迅速成長:旱杉發出了豆綠色的新芽,各類昆蟲在濕潤的土層之下安居樂業,不太勤奮的鳥也在旱杉林裏做窩,還有那麼多野兔和拱豬呢!小黃不喜歡野兔,那些家夥一見它的影子,就像聽到雷陣,耳朵一豎就消失在漫漫綠草之中;它最喜歡拱豬,拱豬見了它往往嚇得四蹄打戰,首先想的不是逃跑,而是吱吱尖叫,柔軟的、圓圓的耳朵蒲扇一樣搖。遇到這樣的笨東西,小黃根本就不用費力氣,隻是將軍一樣走到它身邊,咬住它的脖子了事。當然,還有蛇。蛇在潮濕的旱杉林裏無處不在,但吞食那條花狗的蛇已經不存在了——隻要不是極度的饑餓,蛇與狗會相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