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18章
很多天以來,這天第一次沒有出太陽,清早起來天色就陰陰的,至午後時分,天空就陰沉得像巫婆的奶頭了。蚊帳頂上的亮瓦黑乎乎的。陳召去掐父親的腿;他每天都以這種方式把父親從昏死中喚醒。父親的腿腫得發亮,不要說一根指頭,就是拳頭擂去,腿上的皮也會下陷,將拳頭淹沒。正因為如此,陳召不是拍父親的腿,而是掐,他要讓痛感把父親從走向死亡的途中拉回來。太陽終於沒再出來了,使陳召顯出少有的興奮,手也下得特別重。但父親一直沒動靜。陳召用長長的指甲撚住一點,把那塊皮都差點撚破了,父親才緩慢而吃力地睜開了眼皮。陳召說,爸,天陰了,是不是要下雨了。父親的眼睛亮了一下,轉動眼珠看著外麵。陳召明白他的意思了,是叫他去外麵看看。陳召拄著竹杖,艱難地朝門外走。灶房的門是敞著的——一個月之前,灶房的門就白天黑夜地敞著了,反正又沒有小偷,小偷進來也偷不到什麼東西——走出臥房就能看到外麵的天色。天真的陰了,烏雲低垂,仿佛整個天空都是被曬壩外那棵已經死去的杏樹支撐著。看到這景象,陳召的陽氣奇跡般地恢複,他扔掉竹杖,顛顛撲撲地跑到屋外,跪在了曬壩中央。老天爺睜眼了,他夢囈般地嘟囔著,老天爺睜眼了……風吹過來,風裏帶著濕漉漉的水汽。屋後的山坡上,雖然還是一片枯瑟,但明顯能聽到根苗吸水的聲音。所有沉睡的生命,都在準備著蘇醒。陳召覺得自己渾身都長著眼睛,五髒六腑也長著眼睛,那些眼睛看到了滿山的紅花和綠葉。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帶著水分的空氣也是有營養的,陳召精神陡漲,他給老天爺磕了幾個響頭,就起身回屋告訴父親。
陳德明已經死了。
他能活到今天,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從某種角度說,是老黃教育他活到現在的。為了孩子,老黃逃走了,老黃為女兒活,他也必須為兒子活。隻要他活著,兒子就有一份擔待,有一份責任,有擔待和責任的人,精氣神就不會輕易耗散。現在,老天睜了眼,老天將重新賜給子民以食物,他可以安心死去了。
陳召不知道父親死了,他以為父親是看到天要下雨,心情放鬆了,安然睡去了。於是他再次來到灶房,坐在門口的條凳上望天色。天色沒有什麼變化,就是一味地陰沉著,可在陳召的眼裏卻生動無比。他又望了近兩個時辰,看見雲越積越厚,內心的興奮也越來越強,便再次進到臥房裏去。他要讓父親起來看看,父親不能走,背也要把他背出來。他相信自己現在是有那個勁兒把父親背出來的。他走到床邊,叫了兩聲爸,沒見應聲,便又用老辦法去掐父親,還是沒見動靜。他把指頭下得深了些,這才突然感覺到,父親怎麼是冰涼的呢?他用手按父親,發現那不是皮膚的涼,而是身體內部的涼,是從骨髓裏浸出的涼,是那點熱熱的靈魂逃跑之後,剩下一個軀殼的涼。陳召的心跳停頓了一下,因為這一次停頓,使他接下來的呼吸更加急促。他的手順著父親的小腿向上移動,終於摸到了父親胡子蓬亂的下巴。他的手久久地停放在父親的下巴上,不敢去摸父親的嘴和鼻孔。這種回避,帶著壓抑的呐喊和控訴。可是他能控訴誰呢,一個偏遠山區的小民百姓,難道能夠控訴政府,控訴軍閥,控訴久不下雨的老天?他隻有麵對現實。他目前最急迫的現實就是去探一探父親是否還在呼吸。
事實證明,父親沒有呼吸,他死了。
陳召咧了咧嘴。他不是想哭,而是想笑。他終於笑出聲來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以為自己的身體已經幹涸了,沒想到還有眼淚,而且一流就流那麼多。他的眼淚流進父親幹得起殼的、微微張開的嘴唇裏。他不僅想笑出眼淚,還想笑得發嘔,嘔出一些東西來,哪怕是把自己的心嘔出來,喂到父親的嘴裏,隻要父親吃下自己的心能夠活過來,他就願意這樣做。可他嘔不出自己的心,父親吃了自己的心也活不過來。這才是最堅定的事實。
他終於無力地跌坐在床腳,自言自語地嘟囔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嘟囔了些什麼。
這已經是夏天了,平時就很悶熱,天一陰,雲一壓下來,比往常還悶。陳召首先想到的就是趕緊把父親埋進土裏。隔壁那對母女給他帶來的震悚至今未退(這麼多天來,不知是母女倆迅速腐爛掉了,還是陳召已經習慣,反正他很久沒聞到那股惡臭了),他倒不是怕把父親的屍體留在床上,他就會像九兒吃她母親一樣去吃父親,他絕對不會吃父親,他是想人跟莊稼一樣是從土裏來的,莊稼的種子是它們一個個死去的靈魂,將死去的靈魂埋進天光下的泥土裏,就會發出新芽長出新枝;人也一樣。陳召決心把父親埋到土裏去。但必須快,因為他不知道這雨是否真的要下,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過今天。當然他不能把父親埋到公共墳山裏去,找不到人抬,他也沒力氣背;父親也享受不到棺木,家裏死了那麼多人,棺木早就不夠用了,他的兩個兒子,都隻是用草席裹住埋掉的。他抓住床檻,費力地站起身,看著死去的父親,胸脯起伏著說,爸,我就把你埋在屋後的空地裏,你自己去找媽和你的兩個孫子吧。
陳召拖著鋤頭出了門。把父親搬出去之前,他要先挖一個坑。屋後那塊空地也早已龜裂,每挖一鋤,都隻飛起來一些泥屑,寬邊鋤頭在他手裏像有千鈞重,舉了幾下就舉不起來了,隻有慢慢鏟。他比照著父親的身體鏟坑,差不多就那麼長,那麼寬,如果父親能享受棺材,應該是頭大腳小的——天底下的棺材都是頭大腳小,有一段時間,陳召一看見頭大腳小的東西就很難受,可現在他明白了,頭大腳小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標誌,人那麼聰明,可占據的地基卻那麼狹窄,不要說戰爭和災荒,就是隨便一點風吹草動,也可能讓人倒下去,變成屍體;將棺材做得頭大腳小,證明祖先是認命的。陳召也照棺材的樣式,將一頭鏟得寬些,深些,一頭鏟得窄些,淺些。他估摸土坑能把父親安放下去了,就返身進屋,先將父親睡了多年的一領破蔑席拿去鋪在坑裏,再回來把父親往背上扛。父親已經完全僵硬了,不願意貼他的身,他隻好抱著父親出門,就像抱一捆柴。到了街簷底下,他再也抱不動了,就拖。父親的骨頭在泥地上刮出撲拉撲拉的聲響。幹裂的灰土畫出了無數個父親的影子。好不容易把父親放在坑裏的蔑席上,陳召便跪下去,朝父親磕頭。父親閉著眼睛,靈魂已經遠走,看不見他磕頭。陳召的喉嚨裏咕嚕嚕的,像哭,又不像哭。他重新拿起鋤頭,把鏟出的泥土往父親身上推,直到掩沒了父親的最後一根胡子和發絲。他希望自己埋下的真是一粒種子,這粒種子長出根苗之後,還當他的父親。
五
老黃帶著女兒在離洞口不遠的旱杉林裏狩獵。大概是出現了長久以來的第一個陰天,那些消失了的生物又奇跡般地活躍起來了,像是從土地裏突然生長出來的一樣,可老黃卻再次聞到了一股死屍味兒。它想周圍一定有死去的東西吧,可是什麼也沒有,連一隻死去的昆蟲也沒有。它和女兒在中午時分殺滅過一隻麻痹大意的山雞,但早就把它吃下肚去了,吃進肚裏的東西是不會冒出死屍味的,這味道是從哪裏來的呢?
死屍味兒強烈地刺激著老黃,使它很惡心,同時也有一絲莫名的恐慌。它不想再晃悠下去,就領著孩子回了洞。洞子裏什麼存糧也沒有,但死屍味卻絲毫不減,而且越發強烈。老黃像遭遇跳蚤襲擊,反過頭在自己身上咬。
當它的牙齒切入自己的皮毛,那股味道就像掀開的鍋蓋,直衝而起。
它明白了,死屍味是從自己身上發出來的。
——這證明我馬上就要死了!
老黃安靜了。惆悵而傷感的安靜。我馬上就要死了孩子,它在心裏對女兒說,你也差不多能獨立生活了,過了這一夜,我將離開你,我要回到主人的身邊去,用我的肉體,去報效主人收留和喂養的恩情……
六
埋掉父親之後,陳召回去躺在了父親的床上。床上已沒有蔑席,連一根稻草也沒有,隻有亮光光的一張木板。他就睡在木板上等死。一家人都死了,隻留下他一個,他生怕自己晚了一步,就趕不上親人的腳步了,母親、妻子和兒子自不必說,就怕連父親也趕不上了。死亡到底是一種什麼景況,這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死人比活人多,死人的世界比活人的世界更加擁擠,要在死人的世界裏找到親人,將比在活人的世界做這事更加困難。陳召閉上眼睛,追隨著父親的背影。但頃刻之間,父親就消失在白茫茫的空氣裏,不留下一絲痕跡,隻把大於天地的寂寞和孤獨扔到這張硬板床上……
天黑下來了。由於天色陰沉,黑得比往天就更早一些。這期間,陳召睜過兩次眼睛(亮瓦照出的天色依然很暗,但並沒有下雨),很快又閉上了。午後時分恢複過來的精氣神,早就耗散了。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疲憊,這種疲憊帶著自我放縱的意思,因而不可救藥。
而在屋後的大山裏,卻正演繹著另一種生活。
夜幕剛剛籠罩大地,茅椏子村周圍山林裏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好比是一根鬆散的鋼絲,突然被繃緊了,發出綿長而有力的顫音。大荒梁上的老黃,正陷入惆悵的安靜裏,那聲顫音卻切入它的腦骨,它耳朵一豎,噴了噴鼻子,終於聞到一股血腥味。它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夜晚,便艱難地支起身子,叫小黃不要動,它自個兒鑽出了洞口。
漫山遍野都點上了綠燈籠!
那不是燈籠,那是狼的眼睛!天上沒有月亮,狼顯得很沉靜。但沉靜隻是表象,因為那些燈籠在朝同一個目標行進,而且速度極快。老黃皺了皺鼻子,齜了齜牙,身子一擺爬到土丘渾圓的頂部。它終於看清了,狼們前往的目標,正是主人居住的院落。它今天感覺到的不祥,不僅是自身的,還有主人的!它旋風般衝下土丘,爪子像鐵犁一樣翻起片片帶著旱杉的泥土。它站在洞門口,頭朝裏汪汪幾聲,就掉轉身子,向山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