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黃成了這片旱杉林裏的霸主。這感覺真是好極了。這種良好的感覺使它漸漸忘記了母親。
它成了一條自由自在的野狗,雖然身體肥胖,卻迅捷如風。它母親對它體質和生存能力的擔憂,簡直成了多餘。
歲月的概念在狗那裏是沒有意義的,小黃和所有動物一樣,用胃去感受季節的變換,在春天吃到的食物,夏天可能就消失了,夏天吃到的食物,秋天同樣可能消失。小黃的胃必須適應這種消失和生長,並在反複適應的過程中,領悟它起碼應該領悟的東西。然而這種領悟是極其有限的,因為它沒有知識,也缺乏經驗,它的生命是從今年開始的,因此它心裏沒有往事,也就無法由往事推及未來。恐怕正是這種虛無,使小黃在一個初秋的黃昏突然感到了孤單。
那是一個美得出奇的黃昏,對麵的山頭,銜去了半邊太陽,剩下的半邊,像暴露於草叢間的李古陽蛋。李古陽是老君山上的一種悲情鳥,據說這種鳥隻有雌性而沒有雄性,它們享受不到愛情的歡樂,隻靠太陽播種,因此它們生下的蛋都是紅色的。但小黃從來沒看到過這麼大的蛋,它分明感覺那枚蛋正在下沉,迫不及待地想吃掉它。它站在土丘頂上,縱身向前一躍,當透黃的影子落地之後,在它的前後左右,撲拉拉地飛起來數十隻鳥,同時還有好幾隻野兔沒命地逃竄。小黃沒有吃到那枚巨大的蛋,卻趕走了跟它靠得最近的活物。它望著鳥們的去向:它們去了山下,或者去了山頭,伴隨著長聲的鳴叫,慢慢地收斂翅膀,停歇在剪影似的樹梢上。樹梢好像不願意讓它們停靠,沒命地搖晃著,可鳥的身體已經粘上去了,樹梢搖了一陣,就在霞光中安然不動了。小黃感到很委屈,因為它根本就沒想吃它們,連嚇唬的意思也沒有,可是它們都遠離它,不願意跟它玩耍。
它由此意識到,在這山上,不是它怕的,就是怕它的,它根本就沒有一個同伴!
我是什麼呢?我不是狼,不是野豬,不是野兔和竹雞,當然更不是鳥,那麼我是什麼呢?
小黃困惑死了。
這時候,已經忘掉的母親的身影會不時在它稀薄的記憶裏閃現出來。小黃隻有在對母親的回憶中去找自己的同類了,因為不管是茅椏子村,還是別的村子,經過那一場大難之後,已經沒有成年的狗,災難過去,有些人家從山下幾十公裏外的集鎮上買來了小狗,那些狗都沒有能力,主人也不允許它們走那麼遠的路,到荒僻的旱杉林裏來。小黃從母親那裏找到了同類,但它依然無法確定自己的物種。一個不知道屬性的家夥,哪怕擁有整個世界,也毫無意義。
快快樂樂的小黃,變得憂鬱起來了。
它試著與別的物種靠近。它最喜歡靠近的當然是拱豬,因為拱豬對它毫無威脅,動作又是那麼遲緩。這天它看到一隻長著癩毛的拱豬在石頭上摳癢癢,就站在離它十來米遠的地方噴了噴鼻子,拱豬立即停止摳癢,圓乎乎的耳朵一扇一扇的,吱吱地尖叫著。小黃沒有動。小黃的意思是說,我又不想吃你,我隻是想跟你玩兒,你叫什麼?但拱豬卻不理會它的良好願望,越叫越響,惹得四周的雀鳥和小獸在草叢中鬧出非凡的動靜。小黃很著急,它不僅噴鼻子,還搖尾巴;小黃的尾巴是它全身長得最漂亮的部位,很粗壯,毛又束得特別緊湊,不要說摸,就是看上一眼也能感覺到它的柔韌和熱乎。癩毛拱豬倒是不叫了,但它回應小黃的,卻是屁股一縮,奮力逃跑。小黃的尾巴耷拉下去了。它沮喪極了。這樣的事情又發生過兩次,到第四次,小黃終於忍無可忍,當那隻跟它一樣耳朵上有殘缺的拱豬拚命逃跑時,它眼裏射出憤怒的光芒,前肋一緊,飛揚的前爪就觸到了拱豬夾在屁股縫裏的短短的尾巴。長時間的野外生存,使小黃比它母親當年還要敏捷。但拱豬這天是在自己的隱身處活動,小黃拍它的那一爪,恰好成了它的助推力,使它滾進了洞裏。拱豬洞很小,而今的小黃已經鑽不進去了,但它不想放棄,它發誓不殺死這個不識抬舉的家夥,就決不離開。於是,它伏在洞口,嘴筒伸進那黑森森的未知世界,狂吠不止。拱豬無聲無息。拱豬的沉默是對小黃的挑戰,小黃的憤怒在升級,吠得也更厲害了。拱豬終於被恐懼壓垮,再次發出尖叫。那吱吱的叫聲,讓小黃厭惡透了,厭惡得它想吃掉拱豬的興趣都沒有了,於是它不再吠叫了。它剛一停,拱豬卻自己跑了出來:它覺得洞裏不安全,想重新找個地方藏身。拱豬的怯懦讓小黃覺得,留下這東西究竟還有什麼用呢!
咬死那隻拱豬,小黃並沒按慣例將它吃掉。它沮喪,沮喪得連回自己的家也覺得困難。它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後一次和其他物種靠近的機會。
它成了一個真正的孤獨者。
什麼都在搶著成熟。事實上搶也沒用,世間萬物,總是一物叫醒一物,一物催生一物,這樣東西成熟了,與之緊密相聯的另一樣東西才會坦露自己的姿容。首先成熟的是陽光。冬天的陽光太薄,春天的陽光太嫩,夏天的陽光太暴,唯有秋天的陽光,厚實,博大,慈祥,像哺乳期的少婦。秋天的陽光是成熟的陽光,陽光成熟了,大地也跟著成熟,甜美而安詳的沉思是大地成熟的標誌,大地上的植物,就像大地的乳暈,色彩的變化是漸近的,可同時又在瞬息之間。比如楓葉是什麼時候紅的?你根本就說不出個具體時間,隻有在你看到它紅了的時候,它才以目光能抵達的速度呈現給你全新的印象。果子也如此。旱杉叢中,包括土丘的邊緣,長著許多結果子的灌木,果子很小,卻一串一串的綴滿枝條,最多的是刺籽和糖刺鈴。小黃最愛吃刺籽,那赤紅色的東西盡管不像糖刺鈴那樣純甜,可酸甜酸甜的滋味似乎更合小黃的胃口。飛禽走獸沐浴了成熟的陽光,腳踏成熟的大地,吃進成熟的果木,沉睡在體內的青澀澀的欲望也跟著豐潤起來了。千百年來在老君山繁衍生息的動物,大多隻把冬天當成“藏”的季節,在這漫天飛雪的季節裏,它們接受大自然的教育,讓欲望像土地一樣封凍,而春夏秋三季,就再也不想有所節製了,該發情就發情了。正是基於這個原因,貧瘠的老君山才能最終戰勝劫難,一旦從劫難中緩過勁來,生命就欣欣向榮,長盛不衰。
小黃觀察著雄性怎樣在雌性麵前跳舞,怎樣展示自己美麗的羽毛或強健的體魄,目的隻是討得雌性的歡心。起初它覺得很可笑,覺得那些賣力邀賞的家夥未免太傻——實在是太傻了。比如竹雞吧,羽毛都是灰灰的,不像錦雞那樣光華四射,而且竹雞也飛不高,跑不快,因此雄性邀賞的方式就異常特別:許多隻雄性竹雞排成隊伍,一律垂著頭,在雌性麵前邁著碎步,當當當當當,跑過去,當當當當當,又跑過來,雌性則像與己無關似的,時而啄幾下蟲子,時而咯咯咯叫兩聲,隻是偶爾才轉過頭,看一眼那些拿內力比拚著的情敵。小黃心想,這些家夥怎麼傻成那樣呢!
可沒過多久,它就不這麼譏笑人家了。它內心的一種東西被提前激活了。這種東西讓它陌生透了,它不是饑餓,也不是恐懼,而是煩躁。這也不是一般的煩躁,一般的煩躁,撒開腿在山梁上跑兩圈也就過去了,可這回卻不行,它像以前那樣跑了,煩躁不但沒減退,還加劇了,它坐下來,別過頭在身上咬,咬得皮子都快破了,緊貼皮膚的那層柔軟的茸毛粘在牙齒上了,煩躁照例沒被驅除。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焦灼,它來自骨髓,來自祖先賦予的稟性。這種焦灼感,單靠自己的力量是消除不了的,它隻能借助另一種力量的參與。於是,小黃看見鳥在炫耀,它也跟著效仿,但它炫耀的方式與鳥實在不同,說穿了它根本就不會炫耀,它隻能參與獸類的追逐,然而,這當中的差別同樣是天地懸隔,雄兔追雌兔,是在劃一個圓,當起點和終點融合的時候,彼此就走向了完美,而它小黃去追雌兔,就像它希望找到朋友一樣,很快就將企盼溝通演變成了獵殺的假象。更重要的是,它小黃天生就是讓人家來追的!它的母親老黃在曠野間放縱經營愛情的動人景象,已經融化進了小黃的血管,它陌生,然而它渴望。它渴望,卻沒有誰來給與它,它不僅迷失了自己的種群,還迷失了自己的性別!
小黃的憂鬱與日俱增。
秋天走向深處,所有該成熟的全都成熟了,小黃卻在這時候瘦了下來。它走路再不是雄糾糾氣昂昂的,很多時候,它都獨自臥在深密的草叢裏,羨慕地看著比它弱小得多的生物,哪怕是從生到死不到半個時辰的屁巴蟲,它也羨慕,因為它們有自己的種群,也不像它那樣受到性別迷失的困擾。
在小黃的生命中,存在著一個巨大的黑洞,不把這個黑洞照亮,它就永遠也無法從蒙昧的深淵中浮出水麵。
農曆九月初的某一天,小黃心事重重地穿過旱杉林,走到它母親上山第一夜前往覓食的鬆林裏。鬆林裏的景象跟旱杉林有區別,但也是大同小異,每一個細節都是對小黃的嘲諷,都讓它走向更深的孤獨。它低頭疾行,沒有目標,也沒有懼怕。鬆林中的雜木和野草在它眼前掠過。日光的斑點從枝條的葉縫間漏下來,在它身上描繪出形狀不同的花朵。但它對這些渾然不覺。不管人也罷,狗也罷,還是別的什麼生物,在看不到未來的同時,也就失去了現在。
前麵的天光亮起來了,證明很快就要走出鬆林。自從跟母親來到山上,小黃從沒走這麼遠過。出於防範的本能,它停了下來,警惕地抬頭張望。
眼前的景象讓小黃目瞪口呆。
它看到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