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17章(1 / 3)

我們的成長 第17章

等到下一次,老貴根本就沒加入追逐者的隊伍,它的腿折了,一直沒好,它由一條旋風般的、帶著霸氣的雄性,變成了一條意誌消沉的老狗。

不過老妖也隻占有過老黃一次,後來它就敗給了別的狗。

讓老黃傷心的是,此前的每一次愛情,它都呈現給了強者,可是這最後一次,也就是小黃的父親,卻是一條長著癩毛的、屁股尖尖的瘦狗。老貴也罷,老妖也罷,都從村子裏消失了。它們都被主人殺來吃掉了。還有別的強壯一些的狗,也都被殺來吃掉了——茅椏子村還有強壯的狗嗎?整個老君山還有強壯的狗嗎?沒有了,它們都死在饑餓的血盆大口裏了。每個人生活的時代無法選擇,狗也是一樣的,老主人陳德明詛咒這悲涼的時代,老黃也是一樣的……這最後一次,老黃根本就沒有愛情,因為誰也沒有精力去追逐。它本來也不該去做那些事情,可是,當它在滿目瘡痍的田野上發現了那隻瘦弱的公狗,繁衍種族的責任還是提醒它不應該太遷就自己的感受。就這樣,就有了小黃和它的兩個兄弟。正因為那條公狗太瘦弱,小黃和它的兄弟在毛色上都隻遺傳了它的基因,那條公狗是雜色的,而小黃和它的兄弟渾身卻無一根雜毛。

你這生於亂世之秋的孩子啊……老黃無限悲憐地對它嘴裏的女兒說。

從心理上而不是從地理上來說,夾夾石可以算得上茅椏子村的一塊界碑。其實爬上夾夾石並沒出境,上麵很遠的地方,都屬茅椏子村管轄,但多是荒山,田地尤其少,偶爾有那麼一塊瘦田,被勤勞的農人種上玉米、紅苕或者小麥,糧食成熟的香味還沒飄進村子,就被野物糟蹋了。糟蹋玉米和紅苕的,主要是皮毛粗糙的野豬,野豬有時單獨行動,更多的時候則是成群結隊,在合適的季節還帶上兒女。它們走進玉米地就像走進自己的糧倉,從從容容地將玉米稈撞倒,把嫩得出水的玉米粒連同淺黃色的棒子嚼下肚去;紅苕則是掏,不用前爪而用嘴,它們的嘴筒有半尺長,能像犁鏵一樣把地翻開。吃小麥的是野兔,那些跟土地同樣顏色的偷食者,即使十餘米開外有人,也很難發現它,直到新長出的麥苗被一次接一次剪得跟地皮一樣平,才知道今年又很難在這塊土地上收獲莊稼了。由此這些原因,大家就不再種那些田地,如果不砍柴,不割牛草,茅椏子村人都不會爬到夾夾石上麵去。狗也如此,要不是發情時期奔跑得忘了形,狗們通常不會跑過那塊蝴蝶狀的界碑。狗的活動範圍,與主人的活動範圍大體相當。老黃以前上去的時候也不多,最近一段時間去得多一些,那是為了找食。每當它跨過夾夾石,它就有一種出村的感覺,有一種焦灼和空虛。它時刻提醒自己:不應該跑到主人的心理距離之外。此時此刻,這種焦灼感和空虛感就更加強烈了。我已經背叛主人了,它想,在主人最需要自己的時候,我逃了,我實在不配做一條狗。村裏那麼多狗早被殺來吃掉了,主人沒有殺我,這種大恩大德我本應該主動報償,但我卻在節骨眼上逃掉了。有什麼辦法呢,我有女兒呢,我的女兒還不能獨立地麵對這個世界,還需要我的哺育……這種無法調解的矛盾,使老黃的骨頭發酸。

如果有那麼一天,你就自己回來吧,它對它的孩子說,你要永遠記住,正是因為有了你,你的母親才違背了作為一條狗的原則,但你要知道那山下的柴屋裏住著你的主人,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要回到那間屋子裏去,如果主人還在,你就繼續做他家的狗……

老黃把孩子放在傾斜的石盆上(那條吞掉花狗的大蛇早不見了蹤影),謹慎地、小心翼翼地擠出了幾滴尿。之後,它教小黃也這麼做。這幾滴尿既是狗為自己劃定的勢力範圍,也是狗的路標。有了這幾滴尿,小黃將來回去找主人,就不會迷路。

上山的路都是那麼陡峭,老黃想讓小黃自己走一段,可小黃一離開了母親的嘴,就蜷在地上吱吱叫喚。老黃以前的那些孩子,到了這個歲數是能夠走很長一段路的,而且總是不知疲倦地蹦蹦跳跳,但小黃卻這麼弱小!老黃看著腳底下這個隻知道叫喚和吃東西、連耳朵也沒發育完全的家夥,一時間真有些想自暴自棄。我冒著背叛主人之名將它帶走,到底值不值?看小黃這樣子,它究竟能活多長時間?我是不是應該回去,把自己和孩子都交給主人?它的這份心思很快傳遞到小黃身上去了,小黃把前爪搭在母親的腿上,抬起青梨那麼大的頭,望著母親憂鬱的眼睛。它不再叫了,它隻是這麼望著母親。老黃戰栗著,疼痛深入骨髓,但另一種情緒使它希望擺脫這種疼痛。它不看小黃。小黃也沒動,還是那麼望著它。風在林梢裏遊走,從路麵上吹過,除了風,大地一片靜寂。老黃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同時也聽得到小黃的心跳,但它就是不看小黃!這是一場殘忍的、方向不明的搏鬥。老黃覺得自己承受不住了,它前爪一揚,小黃就像脆弱的果子從它的枝幹上掉落,沿著陡峻的山路向下滾去。老黃的心崩裂開了。如果小黃繼續朝下滾,就會掉落到夾夾石上。那兩麵石頭,曆經滄海桑田,看慣了人世悲歡,骨頭和心早就變得堅硬如鐵了,如果小黃摔到上麵,隻有死路一條。老黃縱身一躍,趕在了小黃的前麵,用匍匐在地的身體,切斷了女兒走向死亡的路。

小黃受了驚嚇,但它並沒摔傷。被拋棄和被拯救這短短的旅程,使它迅速成熟起來。當它在母親身旁站起來後,眼神已經不是那麼無助了。它看不到未來的命運,但它憑借一條狗的智力,已經知道有一些事是必須要經曆的,有一些困境是必須要麵對的。正是它的這份成熟,讓老黃心如刀割。它落地的時候,嘴筒在幹硬的泥塊上碰了一下,那塊泥被碰缺了一塊,泥灰掛在它的胡須上,可它一點也沒感覺到痛,它咬住小黃脖子上的皮,義無反顧地上山了。

太陽好哇!太陽一直就這麼好。很好的太陽照著苦澀的大地……路途兩邊都是樹林,樹葉全都耷拉著一張皺皺巴巴的臉。林子裏布滿了傷疤,這是饑民尋找野糧挖出來的。這山上能提供的野糧,無非是老娃蒜,豬根子,灰灰菜,而今早已被挖光了;有種名叫如郎樹的灌木,皮可以剝下來吃——將其打成粉,做成饃,樣子是金黃金黃的,咬下一口,把神經也能苦斷——於是,所有的如郎樹都被剝了皮。被剝皮的如郎樹全都死掉了,成了土地上站著的幹屍。

老黃帶著它的孩子又走了兩裏多地(每走幾十步路,它都讓自己和小黃撒出幾滴尿,其實它們都撒不出尿,隻是做做樣子),就到了一個名叫大荒梁的地方。大荒梁依然屬茅椏子村管轄,但它已是茅椏子村的邊界了,與之相鄰的村寨,距此三四裏路外才有人戶居住。也就是說,這裏很難得有人來,是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大荒梁,這名字已暴露了它的狀貌,一帶起伏的山丘上,沒有高樹,隻長著旱杉林、馬兒蕊和馬桑樹這些雜草和灌木叢,由於沒有林莽的遮蔽,大一些的食肉動物,比如野豬和狼,都不在此安營紮寨,這是另一種安全保障。老黃並不懼怕狼,但在這樣的時候還是小心為好。它在背靠山丘、前麵有傾斜土坡的地方找到了一個洞。那洞顯然是拱豬挖的,因為旁邊的土堆上有一些蜂窩狀的小孔。拱豬把洞挖出後,總要用鼻子在洞口的土堆上不辭辛勞地吹氣,直到吹出密密實實的小孔。這究竟出於什麼目的,老黃不知道。洞口不大,僅夠把小黃放進去。但老黃在親自打探虛實之前,不敢貿然將女兒丟進洞裏。如果裏麵藏著拱豬,當然無所謂,拱豬個小,膽子也小,見到狗,哪怕是剛出生的小狗,也會悲鳴著逃竄(老黃倒是期待有拱豬藏在裏麵,要是那樣,它就不會缺一頓晚餐了);它害怕有蛇,那隻死在夾夾石上的花狗,成為它心裏永遠抹不去的陰影。它決定把洞口刨大一些再說,於是將小黃擱在身旁,兩隻前爪不停地運動著。洞口打開之後,它發現裏麵有一個很大的空間,但視力之外就黑乎乎的。它打算自己先進去察看一下,頭鑽進去後又縮了回來,很為難地看著小黃。如果將小黃丟在洞外,表麵平靜的山丘上可能危機四伏,要是帶它進去,又不能用嘴叼,嘴是它唯一可以向敵人發出攻擊的武器,它必須留出來。思前想後,它將小黃放進了洞的淺層,自己朝黑暗處深入。結果洞並不深,裏麵什麼也沒有。

就在這裏安頓吧,它對自己和女兒說。

新家找到了,危險暫時消除了,饑餓就找上門來。從沒經曆過饑餓的人,不知道饑餓是連血帶骨的痛,更不知道饑餓不僅折磨你的身體,還折磨你的靈魂。你覺得屈辱。因為最最原始、最最基本的需求也不能滿足,這種屈辱就來得特別的深。人這樣想,狗何嚐不這樣想。當然小黃還沒成年,它還想不到這麼遠,它隻知道自己餓得不行了,盡管它盡量不在母親麵前表現出委屈,可饑餓的甲蟲還是折磨得它扭來扭去,發出哼哼的呻喚。老黃沒有躺下去讓它吃奶。它早就沒有奶水了,躺下去隻是對自己和孩子的欺騙。它伸出又幹又澀的舌頭,在孩子的眼睛上舔。小黃的呻喚聲更大了,一旦它知道母親還是像以前那樣愛自己,嬌弱的本性就抬起頭來。老黃把它拱翻在地,意思是讓它靜靜地躺著,不要消耗體力。小黃理解了母親的意思,不再亂動了,但叫聲卻沒停止。山洞隻有一個出口,哼哼聲在洞子裏回旋著,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淒切。老黃心痛得流淚。當著主人的麵,它從沒流過淚,就是那次被狼撕破了胸脯,老主人請來獸醫為它縫,長長的藥針從它的皮上穿過,它也沒流淚。在這天光暗微的洞子裏,它卻流淚了。它知道自己必須馬上出去找食,但出去之前,必須封住小黃的嘴,否則,它的叫聲會為別的捕食者指路。老黃揚起前爪,在洞壁上刨,表麵的一層土被灌進來的風吹幹了,可沒刨多久,就有些濕潤潤的,這給了老黃靈感,它伸出舌頭在濕土上舔了一下,濕土有一股鹹味兒,和著唾液吞下肚去之後,在腸胃裏擊著響鼓瘋狂歡舞的饑餓的蟲子,突然停止了鼓聲。它加快動作,把壁上的土刨下來,給小黃作示範,讓它去舔。小黃這樣做了,開始還有些猶疑,緊接著,它生著白斑的小舌頭就不願意停下來了。老黃閉了閉眼睛,它太累了,暫時的安慰讓潛伏起來的勞累暴發出來,頭發暈,耳朵裏嗡嗡鳴響,整個世界在它麵前旋轉、墜落。這種不祥的身體反應使它有了一絲恐慌,它幹脆躺在自己刨下來的土粒旁邊,把眼睛閉上,讓自己沉靜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