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17章(3 / 3)

熊不多見,野豬卻常常可以看見,野豬看上去很笨重,跑起來卻異常迅猛,這時候你要跟野兔學習,往山上跑,因為野豬肚子大,往山上跑時肚子會成為它自己的障礙物。

再就是天上的老鷹。老鷹和狼一樣,喜歡集體捕獵,如果遭遇老鷹的圍攻,你不能跑直線,而要彎彎曲曲的跑,它們的翅膀再有力,再靈敏,也很難在近距離調整方向……

小黃學得格外賣力,沒過多久,它就全都掌握了。

除了以上那些本領,老黃還把一個特別重要的東西交給了女兒。那就是對人類效忠。月亮是狼的神,人是狗的神,既然投身為狗,就一定要對人忠誠。孩子啊,老黃悲愴地對女兒說,你的母親為了你而背叛了主人,你的母親已經不配做狗了,你的母親隻有寄希望於你了,你將來還是去找那家主人,替母親還這筆孽債,盡心盡力地當一條好狗。

為了將來的那一天,老黃讓女兒尋著它們灑下的尿的氣味往山下找,它自己在後麵靜靜地跟著。小黃找了幾次都失敗了。那些路標,當時本身就沒樹起來,就算撒了幾滴尿,風吹日曬,氣味也早就消散了。老黃隻好帶著它往山下走。走到夾夾石為界。

站在那兩片石頭上,老黃看到了小主人陳召。陳召依然拄著一根竹杖,在院子裏遲緩地徘徊。這讓老黃高興。這證明主人還活著。但它沒看到老主人,它不知道老主人是否還活著。

隔壁發出屍體腐爛的濃烈氣味,黏黏稠稠的黃水透過壁縫從地板上淌過來。綠頭蒼蠅嗡嗡亂飛,把蚊帳頂上的那片亮瓦都遮得嚴嚴實實的了。陳德明說,去把那母女倆埋了吧,就在她們床邊挖一個坑,用土填上。可是陳召不敢走進那個屋子。陳德明也不敢,他見過無數個死人,卻從沒見過腐爛後的死人。再說,陳德明也沒那個力氣了。這些天來,他最遠的距離就是在兒子的攙扶下走到床邊的便桶。老君山人的茅廁都是挖在牛棚豬圈裏的,與主屋有一段距離,陳德明走不了那麼遠,陳召就把一隻糞桶提到父親床邊,做了他的便桶。其實陳德明已拉不出什麼東西了,隻不過偶爾有那麼一點尿意罷了。

活下去多麼艱難,可再怎麼說也要活下去啊。陳召讓父親躺在床上,自己出門尋吃的。迅速衰竭的體力使他隻能走到曬壩下麵,如果再往前走,他就會一頭栽下去。隻要栽下去就別想爬起來。村裏的許多人就是這麼死去的——剛栽倒時並沒有死,然而死神的翅膀已經鋪天蓋地地籠罩下來,死神的尖嘴已插入了他們的心髒,他們睜著眼睛,看著死神怎樣絲絲縷縷地吸幹自己的生命,讓自己變得蒼白和幹枯。這是比絞刑還要殘酷的遊戲。陳召每挪動一步,都要盡全力握穩竹杖,等竹杖告訴他,你可以走了,他才向前走。事實上那不叫走路,因為他的腳根本沒離開地麵,他隻能向前滑,布鞋與地麵摩擦的聲音,跟他的呼吸一樣,細若遊絲。

曬壩下麵是一條土路。五年前,陳德明家有間木瓦房,房屋被一次突發的泥石流毀壞之後,泥瓦全都成了碎片,陳德明把碎瓦全都清理到了曬壩邊緣,離土路有一兩米的距離,日久天長,碎瓦又隨著下滑的斜坡到了路麵上,被人踢,被牛踩,碎瓦變得更碎,使好長一段路都布滿了瓦丁。在這樣的地方能找到什麼吃的呢?陳召還是用竹杖在地上敲,路中間又幹又硬,敲不動,他就在路邊上敲。路邊有一些泡土,倒是能敲動了,但泡土之下什麼也沒有,連一條小蟲子也沒有。他時停時動,費去兩個多時辰,終於找到一團差不多幹成灰的牛糞。他拿著這團牛糞,像找到稀世珍寶。要是有水就好了,要是有水,就可以將這團牛糞熬成一鍋粥,他跟父親就能夠喝它幾大碗。可是已經沒有水了,以往,這山上再幹,泉水總是能夠找到的,前兩天,陳召還在屋後的空地上掏出了一絲水流,現在那股水流也幹了。到處都幹焦了。

路邊有一棵杏樹,杏樹葉早被摘過兩次,摘得光光淨淨的,都弄來熬湯吃了,眼下又長出了一些,細如指甲蓋,陳召便將那夠得著的枝條拉下來,一片一片地摘。將杏樹葉和著牛糞嚼,到底能保證有一些水分進肚。他把找到的東西全拿回家,來到父親床前。

吃了吧,他對父親說。

你吃,陳德明說。

我已經吃過了。

陳德明接過兒子手中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咀嚼著,沒到半分鍾,就全都咽了下去。

陳召看著父親吃,饑餓的魔鬼在他胃裏伸出鐵爪,抓扯得他筋骨絞痛,但隻有這點東西,他不能跟父親搶。他的親人都死光了,隻剩父親了,父親要是再不進食,很快就會死去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陳召乞求杏樹葉長快一些,隻要有葉片不停地長出來,他和父親就不會餓死。然而,當他再次來到杏樹邊,杏樹不僅沒發一片新葉,就連以前吐出的葉苞也幹枯了。杏樹馬上就要死了!這是一個預兆,陳召想。這時候他沒有悲哀。人在最絕望的時候是不可能悲哀的。絕望讓人平靜。陳召就很平靜,他撫摸著樹身,感覺它微弱的呼吸。

可是,當他回到屋子,看到父親,就再也不能平靜了。人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自己被打敗,甚至也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看到親人被蠶蝕,被耗盡,而自己卻不能幫他們一把。他以埋怨的口吻說,爸,現在隻能吃觀音土了。陳德明閉上眼睛,沒回話。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可是他心痛兒子。誰都知道觀音土是不能吃的,吃下那東西,當時能夠管飽,可它賴在肚裏不消化,過幾天,它就被肚裏的溫度鍛燒成石頭。村西何老漢一家就是吃觀音土死絕的。老君山還有很多人家,都是吃觀音土送了命。陳召說,爸,都怪你,要不是你放走老黃,就不會這麼遭孽了。

陳德明眼睛上的肉瘤跳動了幾下,沉緩地說,娃呀,老黃它……你想想五年前,要不是老黃,你媽能活嗎?他說的就是五年前的那場泥石流。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連續幾天的暴雨剛剛停歇,泥石流就毫無預兆地從渠堰上呼嘯而來,被兩塊旱地和那叢慈竹林擋住了,但幾塊巨石還繼續翻滾,將陳德明和他鄰居家的房屋摧毀了,幸好那天村東有戶人家辦喪事,除了陳召的母親,兩家人老老少少都去村東幫忙或者看熱鬧去了。泥石流暴發的前幾分鍾,老黃突然從門檻下的窩裏蹦起來,一麵汪汪吠叫,一麵使勁撞主人閉著的門。那時候,女主人正點著桐油燈在八仙桌下鍘豬草,氣惱地罵:悖時老黃你癲球了啊!老黃卻不為所動,越撞越狠,叫聲也越來越淒哀,女主人氣得把刀一扔,跑過去拉門。她想的是拉開門就踢老黃一腳,誰知剛把門閂抽開,老黃一擠就跳進來,差點把女主人撞倒。女主人怒喝,你這個狗日的!就去門邊摸索,那裏放著一把鐵鍬,她要用鐵鍬打老黃,但老黃咬住她的褲腿,拚命往外拖。女主人真覺得老黃癲了,終於把鐵鍬敲在了它的屁股上,打死你!打死你!老黃痛得屁股一縮,但它拖女主人的力量更大了。女主人感到恐懼,就騰出另一隻腳去踢老黃的頭,剛踢一腳,她的鞋子就掉了。老黃見拖不走女主人,就把那隻鞋叼起來往外跑。女主人揚起鐵鍬出去追,剛追到院壩邊,山崩地裂的巨響就在屋後炸開了,瞬息之間,巨石就壓垮了房屋。

為這件事,陳召以前也很感激老黃,但現在他不這樣看了,他隻記得老黃背叛了他……

陳德明眼看就不行了,陳召想,就把門檻下的觀音土鏟起來吃吧,死也做一個飽鬼。但陳德明不同意,他知道觀音土的厲害,他怕自己吃,兒子也跟著吃,這就把兒子給害了。再熬一熬吧,說不準老天有眼,再熬兩天就能盼來雨水了。山頭白岩寨的槍炮聲已經稀疏,打仗的雙方已經撤退(那時候,張國燾、徐向前率領的紅四方麵軍主力撤出鄂豫皖蘇區,西征陝南,從各種跡象表明,他們將翻越巴山天險強占川東北。蔣介石急令混戰軍閥從黨國大局出發,握手言歡,立即去大巴山脈北段與陝南交界的萬源花萼山合力“會剿赤匪”),隻要有雨水,人就跟萬物一樣可以複蘇了。人可不能自取滅亡。

一個在床上躺著,一個在床邊坐著,父子倆稀薄的意識中,活躍的還是那兩條狗。陳德明想的是那母女活得怎麼樣了呢,它們說不定走出家門不遠,就被餓紅了眼的人打來吃掉了,即使別人不敢近老黃的身,但可不可以暗算它?比如老黃帶著孩子在前麵走,別人會不會從後麵給它一悶棒,或者站在高處扔下一塊石頭把它砸死?……陳召也是這麼想的,他在心裏怨恨,多好的兩條狗啊,自己家養的,卻被別人吃掉了,別人吃了那兩條狗,就可以繼續活著,別人活,就等於他和父親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