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從半昏迷狀態中醒過來,天色已近黃昏。一時間,它有些不知天南地北,當它支起前腿,見女兒也躺在身旁睡覺,才想起這一整天來的事情。它想現在必須出門找東西吃了,帶著鹹味的土雖能暫時緩解饑餓,但那畢竟隻是一種假象。它沒有弄醒女兒,輕悄悄地鑽出了洞口。放眼四顧,群山在絢麗的晚霞中顯得多麼憔悴,群山好像也餓了,正努力勾著腰,摸著肚子。麵前大片大片的旱杉林,在晚風中瑟瑟顫抖。好年歲的時候,旱杉林裏會有很多野兔,還有許許多多的鳥,那些鳥不僅在旱杉林裏覓食,還把窩做在裏麵。鳥窩的主要功能不是用於歇息,而是用來養育後代,雌鳥把斑斑點點的蛋產下之後,就靜靜地蹲在裏麵,做著母親的夢。母親的夢都帶著痛苦的甜蜜,或者甜蜜的痛苦。雌鳥希望用自己的蛋和不辭辛勞的孵化來象征不朽。每一種生物都是這樣過來的,如果真有一個神秘的造物者,他在創造世界萬物之時,並沒分出高低貴賤,它隻是著力讓這世界成為一個和諧的整體。任何一種生命的缺失都會打破這種和諧。而戰爭的任務卻是消滅生命……
這座大巴山脈南段的老君山,似乎從來就沒少過戰爭,有史料記載的戰爭,至少從秦朝開始,此後還有東漢到西晉,從唐末至五代,元末至明初,再到明末清初、民國初年。有的戰場直接擺在老君山上,有的是在別處,但不管什麼情況,戰後或出於政治原因(秦滅了蜀後,就出於政治原因“移秦民萬家入蜀”),或出於避難之需,境外移民都瘋狂擁入,刀兵相向的戰爭再持久,在曆史長河中也是短暫的,而移民和土著爭奪生存之地的戰爭,卻貫穿了整個曆史。
老黃怎麼知道這些呢,作為一條狗,它是人類的奴仆,再怎麼說它也不會懷疑人類有什麼過錯。在它的眼裏,一切都是大自然的事情,不僅動物和植物有生命,連風和雨同樣是有生命的,當它們的生命枯萎了,老君山也就跟著枯萎了,它眼前的這片旱杉林也枯萎了,在這片旱杉林裏活躍的野兔和鳥,就再也看不到它們的蹤跡了。
附近找不到吃的,老黃不得不到遠一些的地方去。它身上披一身霞光,顯得美麗而莊嚴,可它的內心卻在黑暗處掙紮。它在洞口徘徊著,嘴裏嗚嗚地叫著,當霞光在遠天燒得隻剩下一堆蒼青色的灰燼時,它抓了幾把旱杉,小心翼翼地壓在洞口,就朝右邊的山丘走去。翻過那個饅頭形的丘巒,就是一片鬆林。它想去那裏碰碰運氣。
天說黑就黑了,鬆林裏彌漫著鬆節油的清香,但這香味進入不了老黃的鼻子,它隻是感覺到夜的凝重。它走到林子深處,聞到了一股屍體味兒。在一棵被雷公劈斷的老鬆旁邊,側臥著一個死人,隻是很難說它是一個人了,因為它根本沒剩下什麼身體,隻留下了浸透在土地中的殘血,留下了人死後的氣息。它的身體被狼吃了,狼沒收拾幹淨的,又被禿鷲撿走了。這個人顯然是來林中找食被饑餓擊倒的。老黃再一次想起它的主人。它的主人也不行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遭遇跟這個人同樣的命運。我實在不配做一條狗,它想,主人對我是多麼好啊,特別是老主人!那次遭到狼的攻擊,我不過盡了本分,可老主人見我受傷,淚流滿麵,獸醫為我縫胸脯的時候,他站在一旁,不敢看我,肩膀抽動著,好像比我還痛,此後的很多天,他常常細心地摳下鍋灰為我消毒,把自己碗裏最好的飲食撥到狗槽裏,還不準家人對我說一句重話……我實在不配做一條狗,我對不起老主人!老黃沮喪極了。
它知道不能讓沮喪的情緒蔓延,否則就休想找到吃的,休想養活女兒。它麵朝林子的南方,發出了一聲蒼涼的吠叫。
它的叫聲長著長腿,在四山奔跑傳遞,而每一點放大的聲音,都收回到老黃自己的耳朵裏。但它發現那已經不是自己的聲音了。那是狼的叫聲。狼在山下的公共墳場裏互相廝打。其實沒什麼好廝打的,村裏的每一個死人剛剛埋進墳場裏,就被它們挖出來吃掉了。難道今天又埋了死人?這不可能。死人的事經常發生,但埋進那墳場是不可能的,墳場離村子最近的人家也有二裏地,沒有一個活人有精力把死人弄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即使不裝棺材,即使幾個人聯手,也沒有精力把死人弄那麼遠。狼們不可能在墳場裏找到新鮮的死人,它們之所以廝打,是因為空虛演化成了憤怒。老黃擔憂孩子的安危,低頭在林子裏疾行,鼻子撮在地麵上,使勁地嗅。除了屍體味兒還是屍體味兒,就是看不見一點實物,連一根骨頭也沒有。它隻好學嚴冬時節的牛羊,用前爪在地塊上拍打,隻要拍出一點埋伏在土地深處淌著汁水的草根,就算不小的勝利了。結果,它不僅拍出了草根,還拍出了幾隻千腳蟲。要是以往,老黃看到那豔紅如血的蟲子會躲開,這東西不僅咬人,也咬狗,平時它們身上沒有毒,一旦咬住它們想象中的敵人,毒素就會迅速分泌,通過牙齒傳入敵人的血管,短時間內致敵人於死命。老黃知道它們的厲害,因此格外小心,當那幾隻暴露出來的千腳蟲揚起上身翹著胡須準備襲擊它的時候,它繞到它們的背後,用爪子將蟲踏死,然後將它們和草根一起含進嘴裏,朝營地奔去。
月亮出來了。月光因為空氣的幹淨顯得更白,更淒清。離營地有百米遠近,老黃聽到了狼的嗥叫。這時候的嗥叫不是由於饑餓,也不是打鬥所致,而是因為又大又圓的月亮。月亮是狼的神,它們朝月亮嗥叫,不知是乞求神的寬恕,還是希望得到神的庇佑。狼的叫聲讓老黃體味到另外一種情緒,這種情緒把它帶到久遠的年代裏,那時候,狗和狼同宗同源,隻是到了後來,也就是狗心甘情願地跟隨了人,彼此才成為對手。從本質上說,老黃對狼是尊重的,但它知道狼們看不起狗,同時,人類把狼視為荒原上的孤獨者,從而對它加以歌頌和讚美,這讓它很不服氣,又很傷心。但一切都是無可更改的,既然成了狗,它就應該遵循狗的原則,它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會忤逆狗的原則,在關鍵時刻背叛了主人——這才是真正讓它傷心的事。
它看到一個影子。離營地還有50米遠它就看到了那個影子。那不是別的什麼,而是小黃!小黃醒來後,發現母親不在了,便鑽出洞口,無頭無腦地尋找。幸好它還沒跑多遠,隻在離洞三五米遠的地方,淒哀地叫著。這足以讓老黃憤怒了。它跑到孩子身邊,停頓片刻,就鑽進洞去。它剛剛把找來的食物放下,小黃就跟進來了。小黃並沒急於去吃母親丟下的食物,而是往母親的肚皮底下拱。它以這種方式來傾訴委屈,也表達對母親的依戀,誰知母親撇開了身子,咬著它的後背,猛地一揚,小黃就重重地磕碰在土壁上,並反彈回來,摔倒在老黃身邊。小黃仰麵尖叫著,四條又短又小的腿紊亂地彈動著。你這不爭氣的東西啊!老黃用狗的語言怒罵女兒,你什麼時候才會像一條狗的樣子!你難道沒看見我把洞口掩蔽起來了嗎?我這樣做不就是提醒你外麵有危險嗎?你為啥就不長個心眼呢!老黃越罵越氣,又用爪子狠狠地踢小黃。踢死算了,把你踢死,我就去把你和自己都交給主人,要殺要剮,隨他們的便!
小黃在洞子裏翻滾著,上山時母親對它的狠,它又想起來了。母親為什麼對它狠,它也明明白白地懂得了。我真的沒有資格再撒嬌了,沒有資格再犯錯誤了,否則就太對不起母親了……這麼一想,任隨母親怎樣踢它,怎樣咬它,小黃都不再作聲。
老黃停了下來,它以為女兒死了呢。小黃停止哀鳴的時候,老黃就跌入了絕望的深淵。對於某些錯誤,人也罷,狗也罷,總是一犯再犯的,錯誤當中含著大麻,不知疲倦地誘惑你向它靠近。老黃覺得自己犯下的這個錯誤不是一般性的錯誤,而是在毀滅自己賴於活下去的支柱。它把鼻孔湊到女兒的鼻孔旁邊,發現女兒並沒有死,它說你還活著嗎?小黃眨了眨眼睛,小黃說我還活著。老黃再一次流下眼淚。活著好哇。活著不僅是一種需要,還構成一種美德。它把女兒扶起來,讓它吃那些食物。小黃肋骨上受了輕傷,但這些由母親製造出的傷痕於它是有利的,它可以幫助小黃成長。小黃不言不語,去嚼發白的草根。老黃把死去的千腳蟲刨到它嘴邊。這東西在沒分泌毒素的時候,是非常高級的營養。小黃吃下了半隻千腳蟲,就不肯下口,老黃怎樣催促它,它也不肯下口。它要把餘下的食物留給母親!老黃也看出了它的意思,心裏酸酸的,又隱含著驕傲。它將剩下的食物含進嘴裏,不知其味地吞了下去。
洞外的月光照了一夜,狼也嗥了一夜。
有了昨天的經曆,老黃知道自己出獵的時候,必須把小黃帶上了。這不僅僅是害怕小黃獨自留在洞裏不安全,更是為小黃的未來打算。老黃有一種預感,就是它活不了多久了,老君山的狗即使活到老死,也不過十多年,老黃雖然沒滿十歲,但也稱得上是一條十足的老狗了;它不知道自己的年齡,但它明白自己年事已高,因為它沒有年輕時候的激情了。激情這東西,看上去無形無根,卻是狗的命脈所在,缺了它,狗的死期也就不遠了。何況在這兵荒和天災交困的年月,不要說狗,就是人也把握不住自己的命運。它要抓緊時間,教會小黃一些生存的本領。
日子步履艱難,走得很沉重,老黃帶著它的女兒,在荒無人寂的山野上活動。沒過多久,它教會了女兒怎樣辨認有毒的食物,教會了它追趕野兔的時候,一定要讓野兔朝山下跑而不是朝山上奔(野兔前腿短後腿長,登山迅疾如風,下山卻一步一個跟頭),特別教會了它怎樣躲避自己不可戰勝的強敵,比如熊和野豬。山上的熊很難碰到,但並非絕對沒有,如果遇到熊,一定要裝死,那傲慢的家夥不喜歡死物;但你必須裝像,否則就會被它以加倍的憤怒撕成碎塊。為檢驗你是否真的死了,它會把你翻來倒去地查看,你得耐著性子,讓它折騰,在它遠去之前,決不能睜開眼睛。據老主人陳德明說,熊抓到活物的時候,會拽住你的肢體發笑,一直把自己笑暈,但你想在它笑暈的時候逃生是不可能的,因為它拽得那麼死。它需要花費抽一袋煙的時間才會醒來,慢慢吃你。人對付熊的方法是:看到它衝過來了,自己肯定跑不掉了,就迅速撇一根樹枝握在手裏,熊抓住你手裏的樹枝笑暈之後,人就丟下樹枝逃跑。但狗既沒這麼聰明,也沒這麼靈巧,老黃教育小黃,如果熊抓住了你的腿,等它笑暈之後,你就把自己那條腿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