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16章
四野死氣沉沉地靜默著,隻有太陽明豔得讓人又感動又絕望。去年到今年,無論春夏秋冬,似乎都是這麼明豔的太陽。太陽曬死了莊稼,政府和軍隊又篦虱子一樣刮走了僅存的幾顆糧食……陳召拄著竹杖,虛眼望著曬壩裏的陽光。這是上午11點左右,陽光越過青灰色的瓦脊照下來,瓦脊有一個傾斜的坡度,陽光也是如此,將龜裂的土壩塑造成一個梯形,一半明亮,一半陰暗。陳召站在陰暗處,心想盡管陽光使萬木枯焦,但那畢竟是多好的陽光啊,這麼好的陽光,很快就將不屬於他了。他再一次感到厭惡。厭惡這日子,厭惡這生活。他將目光收回,盯著狗窩裏的一對母女。老黃還是一個圓,圓圈的中心,是它的寶貝。那個左耳天生殘缺的東西已長了很長的毛,跟它母親一樣,渾身透黃——因此陳德明愛撫地稱它小黃。小黃正在吃奶,含住一個奶頭,咂兩口又丟開,再去含另一個奶頭。老黃的奶頭尖尖的,鬆弛,慘白,仿佛在水裏浸泡多日的腐肉。娘的,陳召在心裏罵道,這麼多天沒喂它東西,狗槽裏都落滿灰塵了,它是怎麼活出來的?不僅它自己活出來了,還讓它的小崽子活出來了。陳召相信,那兩隻死去的小狗,是被他打死的,要不是他下死手揮那一棍,這條不可思議的狗母親會把它們一同養大。這讓陳召暗自佩服。活著好哇,陳召喃喃自語,你們活,我也想活,可不吃東西我就不能活。再過一天半天,不管老頭子怎樣反對,我也要殺狗吃了,先殺小黃,再殺老黃。兩條狗肉吃光了,如果天日還不見好轉,那就是我的命了,我就不怨誰了。
老黃本來把頭擱在草堆上的,眼睛也死死地閉著,陳召的話出來,它的身體猛烈地抽動了一下,抬起頭,睜開生滿眼眵的雙目,朝著陳召輕吠。
裏屋傳來父親微弱的呼喚聲。陳召進去了。
陳德明說,你聽隔壁。
隔壁住著他的鄰居。老君山地處大巴山脈南段,地廣人稀,陳召們住的這個名叫茅椏子的村莊,隻有二三十戶人家,而且分布散淡,在這個坐北朝南的院子裏,本來就隻住著兩戶人。
不是死絕了嗎,有啥聽頭?陳召憎惡地說。
你聽嘛。
陳召就把耳朵貼在父親靠頭的那麵板牆上。那邊發出細微到極致的聲音,但嘎吱嘎吱的,分明是咀嚼聲!
我估計是老鼠,陳德明說,老鼠在吃死人肉。扶我起來,我們去把老鼠抓住。
陳召默默無言地扶父親起床。他們都沒想起自己連站起來也困難,怎麼可能抓住一隻老鼠。他們想的都隻是老鼠身上的肉。差不多半個時辰過去,父子倆才來到鄰居的門外。柴門虛掩著,輕輕一推就開了。屋子裏散發出又酸又臭的複雜氣味。光線深入到灶房的一半,就再也照不進去了。父子倆各自拄著一根竹杖,小心翼翼地朝裏探。咀嚼聲沒有停,而且越來越響。陳召用手朝臥房指了一下。那間臥房跟陳德明的臥房就一壁之隔,咀嚼聲就是從那裏發出來的。進臥房又有一道門,同樣是青岡棒做的柴門,陳召推門的時候,門軸吱扭扭地發出頓挫而紮實的響聲。他們想這下完了,老鼠肯定跑掉了。可是老鼠並沒有跑,咀嚼聲還是以固定不變的節奏傳出來。老鼠也餓得不行了,它管不了肚子以外的事情了。左邊是一個齊頂的木倉,這家人的床放在木倉背後,因此看不見裏麵的景象,他們彼此攙扶著,邁過門檻走了進去。
床上,平躺著女主人,頭發淩亂,臉色蒼白,微張的嘴裏吐出嫋嫋陰氣。她顯然已經死去了。隻有死人才會是這個樣子。女主人的身上,伏著她八歲的女兒。女兒還活著,她將母親的褲管挽上去,啃母親大腿上的肉。她沒有力氣把肉啃下來,隻是咬住一張皮,拉出老長,牙齒嘎吱幾下,又把皮放回去。然後再來。女主人瘦得皮包骨頭的大腿上,留下了許多鮮明的牙痕和濕漉漉的口水。
陳德明父子聽到的咀嚼聲,不是老鼠,而是女孩在啃母親的大腿。
陳德明的喉嚨裏咳咳咳的,嘶啞著聲音說,九兒,那是你媽呀!
被喚作九兒的女孩,沒有聽清陳德明的話,隻是專注地在母親大腿上拉橡皮筋。她是在執行著母親的遺囑,母親死之前,對她說,九兒,媽死過後,你就把媽吃掉。我們家就剩你了,你一定要活出去,你活出去就是對媽盡孝心,媽身上沒多少肉了,就是腿上還有點兒,屁股上還有點兒,你就吃媽腿上和屁股上的肉,要慢慢吃,把媽吃完了,壞日子就會過去。要是你不吃媽,也跟著餓死了,媽在陰間不會認你做女兒。九兒害怕媽不認她,就以這樣的方式吃媽。
她挨不了多久的,陳德明想,那孩子眼睛裏的光都散了,連屋子裏進來了兩個人她也根本不知道。她挨不了多久的,最遲今天晚上她就會死掉。陳德明不願意看下去,推兒子出門。陳召的手臂拐了一下。陳召恨死了老頭子!九兒咬母親大腿的舉動,讓他震驚。那是類同於爆炸的震驚,震得他五髒六腑都分裂了。他覺得老頭子太冷酷,老頭子是在把他往九兒的路上逼,因為他至今不同意殺狗!昨天,老頭子還說,忍一忍吧孩子,忍一忍就過去了。可是,兩派軍閥還在老君山頭的白岩寨打仗(劉湘、劉文輝叔侄與田頌堯爭霸四川的戰爭,老君山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分戰場,主戰場在重慶嘉陵江以西),老天爺也沒有下雨的跡象,糟糕透頂的日子,不知要延續到何年何月。陳召覺得自己的命不會有那麼長,他也等不到那“過去”的一天。
父子倆出得門來,走到狗窩旁邊,陳召狠狠地看了一眼老黃保護著的孩子。
老黃聞到了小主人目光裏的鐵味兒。那是一股殺氣。它掙紮著站起來,後腿一刨,就把小黃刨到了它的肚皮底下。他要殺我的孩子,要殺我的孩子,就先殺我吧,可是,我死了,它也就活不成了……為此,老黃很痛苦。它願意為主人付出犧牲,但不巧它做了母親,它的孩子還沒長大,它做母親的責任還沒盡完,它不能死。老黃痛苦極了,四條瘦弱的腿哆嗦著,嘴裏嗚嗚地叫著,悲涼而絕望。
陳德明也看到了兒子眼裏的殺氣,但他裝作沒看見。在鄰居家受到的震撼,他一點也不比兒子小。千百年的曆史中,老君山大規模地餓死人不下十次,但沒有哪一次發生過人吃人的現象,聽說山外的有些地方,死人天擦黑埋進土裏,不到後半夜就被活人掏出來,用柳葉刀剔成了光骨架,更有甚者,把骨頭也要剁成幾段,拿回去熬湯。老君山人從沒做過這樣的武劣事。老君山人跟大多數漢人一樣,不信奉什麼宗教,但他們的祖先並不生活在這裏,他們的祖先是從東南方遷徙過來的移民,祖先的雙腳走過了遙迢的路途,帶走了全部可憐的家產,卻帶不走故鄉,帶不走更古老的祖先的墳塋,然而他們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能夠與死去的親人團聚,於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信念:人生是可以輪回的。人之生,如太陽冒出山巔,人之死,如太陽沉於大地,太陽沉下去還會升上來,人也如此。要是把死人吃掉了,就切斷了他們再生的路!老君山人是不會做這種事的,更不會對自己的親人做這種事。可現在,九兒竟吃她母親了……陳德明也有一種炸裂般的震驚,同時他也在想,我陳德明是不是很冷酷。但是,老黃在我們家住六七年了,我早就把它看作一個家庭成員了,我總不能在它和它孩子還活著的時候,就把它們殺來吃掉。他也跟老黃一樣,喉嚨裏嗚嗚嗚的,悲涼而絕望。
陳召聽到了父親喉嚨裏的聲音,同時看到父親眼裏的光芒像鐵砂彈一樣飛了出去,先是一束,接著就散開了,消失在清澈而貧瘠的空氣中了。他嚇了一跳,急忙扶父親回屋。陳德明渾身腫得像吃飽喝足的蜘蛛,可他的身體卻那麼輕,夾住他的胳膊,像夾著一段空心木,輕得一個小水坑也能讓它漂起來。他們又回到陳德明開始躺過的屋子。陳召把父親因浮腫而繃直的腿搬上床,就坐在他旁邊喘氣。陳德明閉著眼睛,靜聽隔壁的響動。那響動越來越遲緩了。那不是女兒在吃母親,那是女兒在牽住母親的衣襟,要跟母親一道走。這該詛咒的日子啊!陳德明活了六十三年,在他的記憶裏,舒心的時候並不是沒有,但不多。對此他並不奢求。他知道一輩子舒心的人可能根本就沒有,即便是通州府的軍閥劉存厚(老君山屬通州府管轄),也不一定能天天舒心,劉存厚不缺吃少穿,還有嬌妻美妾相伴,可是,滿通州都在傳唱一支歌謠:“打倒軍閥,打倒軍閥,劉存厚,劉存厚!是他媽個胖子,是他媽個胖子,當豬殺,當豬殺!”劉存厚聽到這歌謠,恐怕也舒心不起來……
你想得太遠了,陳德明對自己說,劉存厚是胖子,你也是胖子,但劉存厚皮子裏包的是肥肉,你皮子裏包的是氣體,你怎麼能跟劉存厚比呢,你太不自量啦。
人出生在什麼樣的時代,那是沒有選擇餘地的,按理,每個人都該熱愛自己生活的時代,可陳德明老漢熱愛不起來。他詛咒這個時代,他認為如果上天有眼,就不該讓他生在這個時代。他在這個時代裏,眼睜睜看著親人死去,還看到鄰家女孩以那樣的方式吃她母親!
他依然閉著雙目,對兒子說,召,去把小黃殺掉吧,燉的湯,別忘了給那孩子送一碗過去。
陳召嗤了一聲,送過去給誰吃?他說,送過去喂死人啦?
陳德明的眼睛遽然睜開,側耳細聽,隔壁的聲音已經徹底消失了。那孩子死了。那家人真的絕種了。空虛、疲憊、惱怒和孤獨,張開黑色的羽翼降臨到陳德明頭上。他的喉結滾動了幾下,嘴巴裏泛起一股濃烈的苦味。
陳召起身朝外走去。臥房門邊,放著一把斧柄;斧柄是青岡棒做的,光滑而堅實,不要說小黃,就是敲在老黃頭上,它也會當場斃命。陳召把斧柄握在了手裏。
狗窩裏,隻餘下一堆淩亂的稻草和白色的狗糞,老黃和小黃,都不見了蹤影!
這雜種,它跑了,它帶著它的小雜種跑了!
陳召手裏的斧柄像一根旗杆,旗幟已被拆走,隻把杆子留給他,因而找不到方向。他頹然跌坐到地上,嘴裏發出咕嚕咕嚕的怪叫聲。有那兩隻狗在的時候,餓得再狠他也能扛,因為他想到狗肉就充滿了希望,現在,狗不在了,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那雜種是自己跑掉的,不會是被人偷走的,這一點陳召有把握。不要說白天,就是晚上也沒人能夠偷走它。它的凶悍遠近聞名。大前年夏天,父親陳德明遭到三隻狼的圍攻,老黃左衝右突跟狼搏鬥,胸脯上的皮都被撕裂了,可它毫不退縮,硬是讓三隻狼遍體鱗傷,落荒逃竄;去年冬天,山頭上有兩個士兵偷跑下來打狗吃,它以速度和凶猛繳了他們的槍,將槍扔進山穀,讓兩個士兵屁顛屁顛地跑回營地去了——何況它現在有孩子呢,生了孩子的狗母親,哪怕再羸弱再怕事,也會變成猛虎和怒獅,誰敢把它偷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