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自己跑掉的,養它這麼幾年,是白養了,正需要它,它就跑了,這雜種!
陳召嘴巴裏怪叫一陣,就起身回屋,以他可能聚積起來的力氣,朝著父親狂吼:老黃跑了,老黃帶著小黃跑了!是你把它們放跑的,你害……咳咳咳……
陳德明瘦得可怕的、胡子拉碴的臉頰上,滾出兩串黑色的淚。
二
那時候,老黃叼著它的孩子,並沒有走多遠。它就站在老主人臥室背後的窗根底下,陳召吼陳德明的一席話,它全都聽到了。它覺得過錯全在自己,眼裏流露出憂傷。它的憂傷那麼深,連毛發都感到了憂傷帶給它的痛楚。有好幾次,它都差點轉到屋前,把自己和孩子交出去;交出自己絕對沒有問題,可是,孩子怎麼能交呢……它把小黃放下來,小黃在凸凹不平的泥地上打了個翻滾,像被摔痛了一樣,無辜地望著母親。它是多麼瘦小啊,老黃想,自我第一次在初春的田野上發情,已經生下好幾胎孩子,沒有哪個孩子長了這麼長時間,還像它這麼瘦小,由於太瘦,它的毛發顯得很稀疏,很髒,還微微卷曲;它的眼光那麼無助,它仿佛在說,媽媽,不管你怎樣處置我,我都認命。
對母親而言,孩子的無助是一種力量,母親的血,母親的骨,母親的歡樂和痛苦,都在孩子無助的眼神裏變得柔軟、博大和堅強。孩子是母親生的,母親也為孩子而活。
老黃別無選擇,它再次把孩子叼在嘴裏,朝山上走去。
首先通過的是一片慈竹林,竹杆頂梢,在達到它自己的高度時,才呈一個弧形彎過來,仿佛回身探視養育自己的土地。土地被持續的幹旱折磨得齜牙咧嘴,竹鞭暴露於外,而且許多地方都已斷開。老黃從慈竹的血管上踏過,跨過一條幹裂的水溝,沿逼仄的土路上山。百米高處,是一條渠堰,這條堰曲曲彎彎,接納著從白岩寨水庫放出來的水,缺水季節灌溉農田,還在村西幾棵榿木樹下形成一個小小的堰塘,既供牲畜飲用,人也在裏麵洗衣服。現在,白岩寨水庫都見底了,還剩那麼一點渾濁的水腳子,都被軍隊堵塞了龍眼,留著自己用了。渠堰裏幹得起殼,灰白灰白的泥殼比巴掌還大。老黃把小黃放在堰堤上歇息,頭轉向外邊,透過打卷發枯的竹葉望著山下那間穿眼漏壁的柴屋。小黃吱吱地叫著,不似狗的聲音,而像老鼠的叫聲。老黃回過頭,猛然間看到渠堰裏橫著幾條烏梢蛇,它們排成一排,緩慢地向小黃遊移過來,無聲地吐著芯子。
饑荒把每一種動物都逼得瘋狂起來,不要說小黃這樣的狗崽,就是一條大狗,蛇也會鋌而走險。以前,隻聽說過蛇吃羊,從沒聽說過蛇吃狗,而且吃羊的也不是一般的蛇,而是體壯身長的蟒蛇,可前不久找食回來的途中,老黃親眼看到一條叫不出名字的蛇吞掉了一隻狗。那隻花狗老黃不認得,大概是從外村逃荒過來的,它跑到上麵的夾夾石(兩片完整的石頭像蝴蝶翅膀一樣張開)就跑不動了,頭擱在岩石上喘氣,身體抽搐著,一條長著麻斑的大蛇就在那時候從青岡林裏遊出來,朝狗身靠近。花狗看到了它,花狗想吃它,掙紮著把頭抬起來,可是,那顆小小的頭已不聽它使喚了,剛離開石麵,就又垂下去,在石麵上磕得砰的一聲響。蛇什麼都明白了,它沒有任何猶豫,分叉的芯子在狗的眉骨處探了一下,就將尾巴順到花狗的脖子底下,一圈一圈地繞。花狗戴上了麻斑項圈,戴了一層又一層。剛開始,花狗還彈動尾巴,聳動屁股,眼睛也時睜時閉,大蛇纏它三四圈之後,它尖尖的屁股就塌下去了,尾巴像被砍斷的樹枝,靜臥不動了,與此同時,它的眼睛鼓了出來,雙目大張,眼球像兩粒隨時準備彈出去的彈子,舌頭也破布似的掛出來了。這時候,蛇顯得那麼安靜,看不見它的頭,也看不見它的尾,隻是一堆附著在狗脖子上的冷肉。大約過了兩袋煙的時間,蛇把自己打散,用芯子在狗的周身觸了一遍,然後遊到狗的前麵去,齶骨錯開,將狗頭含了進去。
老黃站在高處看到了這景象,但它不能去救自己的同類,它的嘴裏叼著幾隻鳥蛋,它要把鳥蛋送回去喂女兒;光景好的時候,它有奶喂孩子,即使奶水不夠,主人家也可以熬米湯幫它喂,現在,它的奶水枯了,主人家連野菜也找不到,不要說米湯。它沒從夾夾石上經過,繞道從一段斜坡下去,回了家。當它第二天出去尋食的時候,再次從夾夾石上過去,發現那條蛇還躺在兩片石頭的接縫處,身體如桶。那條花狗,身子全都進了蛇的肚子,隻在蛇的口外留出兩條後腿。那兩條後腿劍一樣刺向遙遠的山脊。老黃吠叫著,不是恐懼,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哀,它說不出自己為什麼要吠叫。它很想咬死那條蛇。這時候咬死它是容易的,因為它完全失去了進攻和防禦的能力,但老黃沒這樣做,它從蛇的身邊擠過去,一步三回頭地看著蛇嘴裏的兩把劍……
老黃想起這些,冷下去的血液忽地一下躥起來,它朝窺視它孩子的烏梢蛇齜了齜牙,又用前爪做了兩個威脅性的動作。烏梢蛇知趣地停止了遊動,尾巴一掃,那些幹硬的泥殼便飛揚起來,將它們的身體遮蔽住。老黃叼著小黃,沿著渠堰向西行走。
西邊50米外,就是夾夾石,它要從那條路爬到更高的地方去。
從這個角度看,茅椏子村的大部分田地盡收眼底。那是什麼樣的田地啊,到處都豁著黑洞洞的大口,看不見一株莊稼!這可是春末,一個本應該是生機勃勃的季節。
前幾年的春天(那時候軍隊還沒上山,天也不這麼幹旱),山林裏到處是如煙似霧的蔥翠,梯田裏的油菜花流光溢彩,太陽一照,那金子般的光芒水波似的蕩漾,微風一吹,莊稼和林木就發出溫暖的吟唱。
老黃記得,它的第一次愛情就是在這樣的春天裏完成的……
它本來不是山上的狗,而是壩下清溪河邊一戶財主的小寵物,那老財主娶了三個老婆,確切地說,它是三老婆玉兒的寵物。玉兒長得才真叫好看,她身上無處不小,就是眼睛大,胸脯大,說話也嗲聲嗲氣的,柔婉得像要滴出水來,因此她成了老財主的心頭肉。可是,她寂寞啊,她一寂寞起來,眼睛就虛虛的,身子就懶懶的,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合力拋棄她,讓胡子花白的老財主心疼死了。老財主幾次派人下通州府為玉兒買寵物,買了數不清的東西,有巴西龜,波斯貓,甚至有一種從歐洲進口過來的、可以在瓶子裏喂養的蝴蝶,就是沒一樣中玉兒的意,玉兒雖然從小在發財人家長大,可她本是清溪河下遊某窮人家的棄女,被一個發財人家撿回去養大後當了使女,十七歲上嫁給了現在的男人。她體內的血使她無法與洋玩意兒親近。眼見玉兒消瘦下去了,都快形銷骨立了,老財主急得團團轉,卻沒有更好的辦法。正這時,他的家丁從姑媽家帶回一隻兩個月大的小狗,也就是後來的老黃。玉兒一見這隻狗就喜歡上了。她喜歡小狗無助的樣子,喜歡它不會耍什麼心計的簡單,也喜歡它身上的毛。那時候的老黃,毛發不像現在這樣透黃透黃的,而是一種嫩黃,雛鴨一般。有了這隻狗,玉兒變得又快樂又活潑,應承老財主晚上的事情,也充滿了激情。老財主不僅允許玉兒把小狗隨時摟在懷裏,還允許她帶著小狗睡覺。玉兒睡覺前,總要跟狗玩兒一會兒,她最愛做的遊戲,就是把指拇伸到小狗的嘴裏去,讓它咬。小狗開始不敢咬,可它發現不咬主人就不開心,於是它就咬了,當然隻是輕輕地含住,並不使勁的——但事情還是出了!
有一天,玉兒的中指拇第二節指頭突然發紅,當時也沒當一回事,可兩天之後,不僅紅,還腫了,又痛又癢,類同於生凍瘡的跡象。那正是清溪河流域一年中最熱的8月,當然不可能生凍瘡。老財主請來郎中,郎中扯來些草藥,在嘴裏嚼碎後敷在那根指節上。幾天後,指頭腫得越發的厲害了,而且食指和無名指也感染上了,最先發紅的那節指頭,生起了小小的白泡。老財主罵郎中是飯桶,連醫藥錢也不願付。郎中解釋說,少奶奶得的是一種比較頑固的濕疹,病情暫時加重是正常的,沒什麼大礙,特別是長的那些白泡,正是藥效發揮作用的征兆,白泡一消,自然就好了。但老財主不信這一套,罵郎中不僅是飯桶,還是騙子,是清溪河流域最大的騙子!郎中又羞又惱,可他惹不起財主,隻好默默退出那高牆大院。但他沒回家,而是立即去找師哥。他師哥住在上遊很遠的地方,是整條清溪河流域名聲很響的郎中,跟他的關係也像親兄弟,他估計老財主定會著人去請他師哥來療治,便搶先一步,把收拾老財主的計謀告訴師哥。果然,他到師哥家不到半個時辰,老財主的人就來了,他躲進藥鋪的櫃子後麵,讓師哥跟來人走。師哥到財主家,看了看玉兒的手,說,這叫狗咬病,跟貓抓病相似,雖然不像狂犬病那麼厲害,也差不多,反正無藥可治。說罷,師哥搖著頭離開了,出診費也不要。
老財主雖年事已高,性子卻極為暴躁,聽了師哥的話,在他家裏必將暴發一場地震,這是郎中早就預料到的。事情也的確如此,聽說玉兒的病是狗惹的禍,老財主頓時大呼小叫,命令家丁在狗身上綁一塊石頭沉河。年幼的老黃就已表現出超出一般狗的靈性和敏銳,它見勢頭不對,立即縮進了個兔子洞裏。老財主喜歡吃兔丁,家裏總是養著許多兔子,兔子們不愛吃辣乎乎的蘿卜櫻子或者澀口的牛皮菜葉,而是向往河岸的青草,就在窩邊打了好幾個洞,當它們從這邊洞口鑽進去,從那邊鑽出來的時候,就能感受到陽光的照耀,聽到河水的淙淙和聞到青草的氣息了。老黃就這樣來到了河邊,側耳細聽那邊的動靜。那邊像暴雨前的雷陣。老黃哀傷地在河岸徘徊著。在那個大院裏,它唯一依戀的人是被稱為少奶奶的玉兒,隻有玉兒才愛它,別的人,包括老財主和他的兒女們,都是輕蔑地叫它雜種,或者狗東西,至於大奶奶和二奶奶,簡直恨死了它,特別是那個如河水漫過堤岸一樣豐滿的二奶奶,隻要玉兒不在,見到它就踢。然而,它依戀的人並沒有走出大院來找它,倒是有幾個手持火藥槍的家丁,氣勢洶洶地朝這邊走來。老黃敏捷地躲進河岸七八米高處的叢林裏。幾個家丁來回巡視了一番,沒發現什麼,就打了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