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15章
陳貴春那天撲倒在派出所外麵的水泥地上,哭了足足半個時辰。
從地上爬起來之後,陳貴春輕鬆了,也清醒了。他清醒得那麼厲害,仿佛一道電光劃破他的傷口,憂傷與悲憤的膿水流了出來,歸還他善良的天性和健康的理智。張恩品成了歹人,想必鬆林坡已經知道了,恩品的老婆也已經知道了。他老婆該是多麼痛心啊!
警察給陳貴春的兩百元錢,陳貴春緊緊地攥在手裏。他在舊貨攤上買了一身廉價衣服,找了一家破破爛爛的私人旅館,徹頭徹尾地洗了個澡,換上幹淨衣褲,找老板借了把剪刀,修了胡子,鉸了頭發,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
醒來後,陳貴春發著呆。他疲倦極了,比睡前還要疲倦。他反複回味著幹警說過的話,越想越不是滋味,因為陳貴春一時明白不了到底是城裏人首先對不起鄉下人,還是鄉下人首先對不起城裏人。但不管怎樣,張恩品當了惡人,做了壞事,不管是在城裏還是鄉下,張恩品都是一個孬種!家鄉的羅思舉當過強人,可他後來為自己贖罪了,為官期間多行善事,捐私款修了多項利民工程;哪怕在羅思舉當強人的時候,也不像張恩品那樣無惡不作。張恩品給家鄉人丟臉了。可是,他的心腸當初是那麼好哇,他希望像王維舟一樣當善人啦……
陳貴春走出旅館,到了街上。當他走到一處超市門外,猛然間發現牆壁上張貼著通輯張恩品的告示。告示的左上方還有一張張恩品的照片。照片上的張恩品,比在家鄉時瘦多了,而且也不是那副樂嗬嗬的樣子,仿佛顯得很嚴肅。然而,他那山岩一樣凸出的額頭,陳貴春一眼就認出來了。他盯著照片上的張恩品,喃喃地說:恩品,但願我倆永不見麵,隻要你撞上我,我就會把你交給警察。
他在信宜逗留半日,就搭車去了東邊的龍門,表麵的理由是那邊的機會多一些,深刻的理由是:陳貴春帶著複雜的心情有意躲避著張恩品。
去龍門混了差不多一個月,陳貴春才找到了事情。依然是一處建築工地。但這個包工頭不像以前的那個包工頭,這個包工頭五十餘歲,見人就呼兄弟。當他得知陳貴春的石工手藝精湛,格外器重他,專讓他雕刻石獅。他們修的是一幢銀行大樓,門前需有兩尊石獅鎮邪。
二十五天後,陳貴春就領到了第一筆錢:一千元整。
陳貴春是傍晚領到這筆錢的,他飛跑去郵局。郵局關門了。他又去第二家。同樣關了門。陳貴春一共跑了四家,全都關了門。他怏怏不樂地走回工地。他多麼想立即把這筆錢寄給他的妻子!隻要他在彙款單上寫上妻子的名字,隻要他把錢寄了出去,他們的幸福就有確切的保證!但是,他沒能如願。隻能等待明天了。明天就明天吧,與他出門以來的數百個日日夜夜相比,明天,不就是十多個小時之後的事情嗎。想到這層意思,陳貴春就有要飛起來的感覺。
回到工地,陳貴春找到他新結識的兩個朋友,例外地去小食店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通。
夜裏,陳貴春無法入睡。他從心靈的深處,終於有膽量擁抱他的杏兒了。他真的做出擁抱的姿勢。杏兒仿佛枕在他的胸脯上。他貪婪地嗅著杏兒身上的香氣。杏兒的體溫和柔軟如水的話語,注入他的骨髓裏,平添他男人的勇氣,昭示他光明的未來……
要是沒有這種巧合就好了。要是沒有這種巧合,陳貴春最終的命運可能就會是另一個樣子。
次日上午,由於包工頭向公司老板舉薦了陳貴春,老板特意召見陳貴春,對他說,這裏的工程完畢之後,他將把陳貴春帶往別處,專做石雕工藝品,賣給日商,如此,陳貴春的前途就不可限量。老板一時高興,就跟陳貴春談了很長時間,還特意留下他共進午餐。陳貴春惦記著給妻子寄錢的事,但老板的抬舉,對他來說是一個嶄新的信息。他要把這信息一並告訴杏兒,讓她徹底放下心來。他高高興興地陪老板喝了酒,就回工地給杏兒寫信。他寫的字就跟他的頭一樣,扁扁的,很不好看,但他寫得很認真,很賣力。凡是手上的活,他都做得特別精細。寫好了信,他又去了附近的百貨店。他一定要給父親、妻子和兒女各買一樣東西。挑來選去,他給父親買了一把小錘子,那錘子不能打石頭,但父親一定會喜歡的。他給妻子買了一瓶護手霜,妻子是愛幹淨的人,平時最看不慣那些婦人的手又黑又皸裂。他給兒子買了一把手槍,那孩子太弱,該耍耍手槍這樣的玩具。到底給女兒買啥,陳貴春頗犯了一番躊躇,女兒是開在他心海裏的一朵花,是他光明未來的象征,他要把女兒打扮得更加乖巧,更加漂亮,如此,他決定給她買一套衣服,可陳貴春不知道女兒長多高了;售貨員聽罷他的苦惱,熱情地說,這好辦啊,買這一套吊帶裝吧,聽你女兒的歲數,衣服是長了點兒,不過沒關係,把肩頭的吊帶這麼挽一下就變短了,等下一年個子長高了,不就剛好合適嘛。陳貴春看著那套衣服,心想,石山上的女子,可從來沒穿過吊帶裝,女兒如果穿上這套衣服,不知道有多洋氣,多漂亮。他高高興興地買下了。
從商場出來,他就朝離工地最近的郵局走去。
穿過一條繁忙的馬路,不遠處有一個背著帆布包四處張望的人。陳貴春心裏正沸騰著,車輛行人都沒打他的眼裏去,可是,那個背帆布包的人突然發現了他,高叫一聲:貴春!
陳貴春駐足一望,看見了那人,眼睛一亮,撲了過去:豬娃!
真是你嗎?豬娃上下打量著一身光鮮的陳貴春。陳貴春說不是我還是誰?
豬娃心想,果如傳言的那樣,陳貴春成老板了,成了老板的陳貴春,就不管老爹和婆娘娃兒了。這讓豬娃很不屑。家鄉那邊早已知道張恩品的事了,可在豬娃看來,不要天理良心的陳貴春,比張恩品好不到哪裏去。
但陳貴春沒注意到豬娃的情緒,樂顛顛地說:豬娃,你是來打工的吧,還沒找到事?
豬娃說沒有。
豬娃的聲音含糊不清,陳貴春這才看到他的臉已經陰沉下去。豬娃生一張豬臉,嘴唇長而厚,沉下臉的時候,鼻子眼睛皺到一堆兒。陳貴春含著歉意說,豬娃,我欠你的錢還沒還呢……
你老婆早還給我了。
還了,她哪兒來的錢?
當牛做馬吧,豬娃含譏帶諷地說。
陳貴春垂下扁扁的頭。
我走了,豬娃說。
陳貴春一把拽住他:兄弟別走,我想法在工地上給你介紹個事,陪我去把東西寄了,我馬上帶你去見老板。
說畢,陳貴春從塑料口袋裏拿出他給家人買的禮物,一樣一樣展示給豬娃看。
當他把女兒的那套衣服拿出來的時候,豬娃陡然一驚。他問道:你對家裏的情況一點也不了解?
陳貴春把住他的肩說:有些事情,我倆慢慢擺談,先陪我去把東西寄了。
豬娃卻不動,空空洞洞地說,貴春,不要給你女兒寄了。
你是啥意思?
陳貴春的聲音幹澀澀的。
聽我一句話,不要寄了。
我問你是啥意思?
豬娃望著陳貴春,像犯了錯誤的傻子,一言不發。
你為啥不說話了?
你女兒她……她做飯時被燒死了……燒死後,幾個村的人都去看了,我也去了。
豬娃沒說他悄悄把五百塊錢放到杏兒荷包裏的事。那件事杏兒也不知道,杏兒那時候正哭得死去活來。
死一般沉寂了足有五分鍾,陳貴春一把抓住豬娃的衣領,大吼道:放你娘的屁!
豬娃並不掙紮,憐憫地望著陳貴春。
陳貴春不辭而別。
他從廣東搭車去了武昌,再轉乘武昌去重慶的車。在武昌轉車後,列車經過二十餘小時的行駛,途經四川宣漢,陳貴春就可以在宣漢的小站下車,再乘三個多小時的汽車,就到了鎮上,沿一條名叫清溪的小河下行十華裏,折而上山,爬二十五裏山路,就到了鬆林坡。
武昌下車是下午1點,陳貴春要轉乘去重慶的車,需等到晚上11點鍾。他隨著人流出站。腳步聲,吵鬧聲,行李箱在水泥地上的拖動聲,在陳貴春的意識裏忽遠忽近,極不真實。他真希望這些混雜的聲音是洶湧的大河,把他帶走,帶到沒有知覺的地方,帶到生命的盡頭。他的心裏悶雷似的震蕩著一個回聲:我的女兒死了,我可愛的小丫,死了!
到檢票口,人流擠成一塊長方形的巨型肉餅。陳貴春被人抬著走。這瞬間的放鬆,使他發現自己早已沒有力量支撐下去了。當檢票員讓他出示車票的時候,陳貴春沒有反應,檢票員的聲音抵達他的腦神經時,他已經被推出了鐵門。
外麵,站了許許多多接站的人。大多是年輕的男人和女人。他們不是在接人,而是在接愛情,接即將到來的團圓和幸福。陳貴春的心被猛烈地刺痛了一下。小丫死了,小丫嬌嫩的屍骨,已被潮濕的泥土咬去了……
陳貴春挪到一邊去,靠在牆壁邊坐下來。
不遠處,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男人,把一個小女孩高高舉起,舉過頭頂,小女孩抓住男人的頭發,脆生生地撒嬌:壞爸爸,壞爸爸……
陳貴春閉上了眼睛。那個被舉起的女孩,跟他的小丫差不多大小!
他始終不相信女兒死了。
可是,這麼大的事情,豬娃是不會說謊的。
人群是什麼時候疏散的,陳貴春不知道。陳貴春靠著牆壁,一直坐到天黑。當他睜開眼睛,滿世界的燈光亮了起來。他本來該吃飯,可他根本沒想到吃飯,他唯一知道要做的,就是去買票。他站起來。他的心裏再一次像刀剜一樣疼痛。他想到他回去再也看不到他的女兒了。然而,他還是希望能早一點回去,他要把女兒的墓挖開,趕走那些啃蝕女兒骨肉的蛆蟲。女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