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15章(3 / 3)

男人說,為什麼要給你錢?

我的女兒死了。

你女兒死了跟大爺我有什麼相幹?

我要你給我一點錢!

男人俯視著陳貴春,他比陳貴春足足高了一顆頭。他寬厚的身體足以把陳貴春裝進肚裏。他說:我讓你滾!

陳貴春猛地抓住了他的衣領,伸手掏錢。

男人大喊:搶匪!搶匪!

陳貴春將男人一推,男人倒在了地上。男人是虛胖,沒有力氣。倒在地上的男人掙紮著,更加賣力地呼喊:搶匪!搶匪!

四周陰暗,不見一個人,但男人的喊聲使陳貴春覺得危險正在逼近。陳貴春說:再喊,老子砸死你!

他順手拾起了一塊碎磚頭。

男人趁陳貴春的手鬆開的時候爬了起來,抱著頭向前飛跑,邊跑邊高呼:搶匪!抓搶匪!

陳貴春追上去,一磚頭砸在他的後腦勺兒上。男人撲倒在地。陳貴春掄起磚頭,在他的頭顱上使勁地拍,直到男人的血無聲地流淌。

陳貴春坐下來,喘著粗氣。

他不是累,也不是怕,而是想起了他的夢想,他的卑微,以及他遙遠的故鄉……

陳貴春是在武漢被槍決的。

他搶在張恩品前麵,成了鬆林坡最近一個死在外鄉的人,他的死,不僅給鬆林坡人帶去了傷感,還帶去了恥辱。

槍決的前兩天,杏兒帶著兒子起程前往武漢,收丈夫的屍體。

陳大明扶住自家門框為兒媳婦送行,他對杏兒說:你放心去,豬牛我幫你經管。

杏兒沒言聲,穿過院壩,朝屋後的山峁上爬去。翻過那道山峁,沿櫟樹林一直向下,就可以通到河腳。

山峁尖上,安放著兩尊石像,一尊是王維舟的,一尊是姚大河的。王維舟的石像由陳大明做成,完全按陳貴春當年的設計。陳大明本來做了兩尊石像,正像何遠福開始設想的那樣,一尊是羅思舉,一尊是王維舟,兩尊石像在山尖子上放了不到半個月,就傳來張恩品在廣東行凶作亂的消息,鎮長把何遠福找去,狠狠地克了他一頓,說塑像隻能塑英雄,怎麼能塑強人?羅思舉是強人,必然把民風帶壞,這不,剛把他的石像安放好,鬆林坡的人就出亂子了。鎮長讓何遠福把羅思舉的石像砸毀。何遠福有些不服,怏怏地回到村裏。正在遲疑,鄉裏又傳來一個更加驚人的消息:陳貴春在武漢搶錢並殺了人,已被抓起來了。何遠福嚇出一身冷汗,親自揮斧砸爛了羅思舉的石像。為了不讓王維舟一個人孤單,在陳貴春候審的這些日子裏,又把姚大河的石像添上去了,隻不過是另外的石匠塑的,手藝比王維舟的石像粗糙了許多;陳大明已經做不動了,聽到兒子的消息之後,他一夜之間就衰老得不成樣子,從凳子上站起來,也要花費很長時間。

杏兒在石像前站了許久。她想了很多很多,可沒有一條思路是清晰的。她所確切知道的,是她的女兒死了,她的丈夫馬上也會死去……

現在,她和張恩品的女人的名聲,都敗透了。不僅敗了自己的名聲,還敗了整個村子的名聲。現在,幾乎全縣都知道有個鬆林坡,都知道鬆林坡出了兩個大大的惡人。公路修通以後,鬆林坡有人把生豬和蔬菜拉到鎮上或縣城去賣,一旦買主得知賣主是鬆林坡來的,再賤的價也不買,說鬆林坡的人又窮又惡,吃了他們養的豬種的菜也會變成惡人。

然而,杏兒一點也不相信他的男人是惡人。可是男人殺了人,男人到底變成了惡人……她站在石像前,好像忘記了走路。兒子說:媽媽,你不是說去看爸爸嗎,走啊。

這裏,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條是老路,一條是新修成的公路。走公路近而且寬敞,走老路遠而且陡峭,但杏兒選了老路。

杏兒的兒子說:媽媽,我想坐車。

這是冷場天,沒有車,杏兒說,你不是怕坐車嗎,怎麼突然想坐車了?

我想快點見到爸爸。

杏兒一怔,可還是堅決地選擇了老路。

這路多難走啊,為啥不走公路?兒子問。

這條路媽媽走慣了,以前爸爸跟媽媽趕場,都走這路。

媽媽,爸爸他認識我嗎?

你是他兒子,他認識你。

他會帶我去坐車車嗎?

嗯……

媽媽,爸爸長得高嗎?

嗯,高。

胖嗎?

爸爸不胖,爸爸瘦。

瘦怎麼能成英雄?

爸爸他……他不是英雄。

你騙人!爸爸不是英雄,咋敢殺人?

你知道……爸爸殺人了?

一個叔叔告訴我的,那個叔叔說,小雜種,你爸爸殺人了。爸爸要不是英雄,咋敢殺人?

蒼蒼茫茫的櫟樹和藍天,徹底吞沒了母子倆的身影。

狗的一九三二

陳德明歎了口氣,對兒子說,又一家人幹淨了。他指的是鄰居。他鄰居家已經八天不冒炊煙,也沒見一個人出來走動。連年的戰亂和災荒,讓四川東北部這座名叫老君的大山如一條抖散骨架的蛇,生活在山上的人,比鐮刀下的燈芯草還不管用。陳德明的兒子叫陳召,三十四五歲年紀,臉上瘦成一抓筋,額頭像帳篷頂一樣凸出,眼珠卻深深地摳進窩兒裏去,因此看不出他的年齡。他費力地把父親浮腫的腿搬到床上去,細聲而煩躁地說,自己都管不了呢!老頭子悲傷起來。老頭子悲傷的方式不是哭,而是把頭靠在床頭的板牆上,遲緩地扳著指拇。每一根指拇都代表他的一個親人。去年至今春,他家餓死了四口人,老伴、兒媳和兩個已經十多歲的孫子。陳召見不得父親扳指拇,幹脆背轉身,拄著一根竹杖,搖搖晃晃地離開臥室進灶房去了。灶房裏灰冷火熄。他們家也有整整兩天沒冒炊煙了。冒不出炊煙的農舍無一例外都浮蕩著一股死屍味兒。陳召湧起一陣惡心,一陣厭惡。他像剛剛學會走路的嬰兒,上身靠住門框,兩條腿交替著翻過高高的門檻,來到街簷底下。

傍門的草窩裏,蜷縮著一條母狗。母狗渾身透黃,取名就叫老黃。此刻,老黃把自己蜷成一個圓圈,如果眼睛不尖,發現不了在那圓圈裏還蠕動著一個活物。那是老黃生的小狗。二十多天前,老黃生了三隻小狗。它屁股上還掛著血絲,陳召就揚起斑竹棍揍它。娘的,你太不要臉啦,在這兵荒馬亂災年接歲的時日,女人都絕了經,男人都失去了性能力,這老君山上上下下兩三百戶人家,近兩年死的人數也數不過來,生的人卻隻有幾個,且那幾個不知稼穡艱難的家夥都生在甲長和保長家裏,而你,一條窮人家的狗,一胎竟產了三隻!陳召每揮一棍,老黃身上就犁出一道幽暗的溝壟,毛被棍棒帶起來,在灰白的空氣中顫微微地飛揚。但老黃沒有反抗,它剛生了產,流了血,耗得精疲力盡的,再說它也跟主人一樣受到災年的威脅,在它懷孕期間,主人從沒喂過它食物,它都是自個兒拖著大肚子,垂頭夾尾地在山野間尋覓,以人畜糞便和枯黃的草葉維持自己和胎兒的生命;何況打它的是主人,就算它有精神也不能反抗。麵對掄到頭頂的棍子,它隻是淺淺地齜一齜牙,睜大亮汪汪的眼睛望著陳召,流著白沫的嘴裏發出乞求的嗚嗚聲。它乞求而不躲避,甚至主動把身子迎到棍棒上來。它怕傷著了它的兒女。那三隻小崽,兩隻是公狗,一隻是母狗,母狗最後生出來,不知是不是營養不良,左耳天生缺了一塊。陳召想自己沒能力保護兒子,自己連麵前這條狗也比不上;陳召想我的兒子也不能活,你作為狗崽子,有什麼權利活!於是他怒火中燒,手越下越狠,專照小狗身上打。小狗都還是沒睜眼的肉團子,不知是誰挨了一棒,發出吱吱的叫聲。

這時候,老黃沒有任何預備動作,奮起一躍,撞向陳召的胸膛。陳召向後一個趔趄,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老黃沒再攻擊他,又回窩裏去了。陳召爬起來,再次拾起了斑竹棍。但陳德明阻攔了他,陳德明說,爆煙兒(孽種)!狗走旺家門,老黃這時候下崽,證明我們家不會絕種,這是吉照,你打它幹啥?爆煙兒!陳召這才悻悻地收了棍棒。

然而隻過了一天,三隻小崽就死掉了兩隻。說來奇怪,死的也是老黃的兩個兒子。那天清早,陳德明去狗窩邊察看,見老黃的前爪抱著一隻,嘴裏還叼著一隻,老黃淡黑色的眼皮垂向地麵,似在哀傷。陳德明蹲下身,提起老黃抱著的那隻,見它頭耷拉著,身子早已冰涼。他又取下老黃口裏的那隻,同樣如此。老黃嗚嗚嗚的,在對老主人訴說。陳德明將它的頭摟在懷裏,輕輕地撫摸它瘦削的脊背,大串大串的淚水,撲簌簌地落進狗毛裏。這是沒辦法的事,陳德明說,你家主人也死好幾個了,這是沒辦法的事。老黃的身體聳動著。它為自己的兒子悲慟,也為老主人悲慟。老黃跟著這家人,已經六七年了,主人家發生的事,它全都明白。

待它平靜了些,陳德明才把兩隻死狗撿出來,遞給站在一旁的陳召。老黃掉轉了頭。它已經知道了兩個兒子的命運,對此它沒什麼好說的,時世艱難,作為狗,送兩個死去的兒子讓饑餓的主人吃掉,是它能做的唯一的貢獻了。然而它不願意多看,它怕多看一眼,就會把死孩子從主人手裏搶回來。

是陳召打理那兩隻小狗的,沒剝皮,隻在火上去了毛,剖了肚腹,煮了一大鍋湯……

而今,二十多天過去了,那一大鍋加了無數次水的狗肉湯早就消化得沒影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