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票窗口沒有幾個人,陳貴春站在鐵欄邊等著。售票員和旅客大聲對著話,那聲音聽起來像彼此都蓋在甕裏。沒有人買票了,陳貴春就走過去,將手伸進最貼心的胸口。
那裏什麼也沒有。
陳貴春的錢丟了。一分不剩地丟了。
陳貴春發著呆。他還沒明白這其中的意義,沒明白這對他將意味著什麼。
售票員是一個年輕小姐,大概早等著下班,要見男朋友去,見陳貴春遲遲沒有動靜,大聲喝問:你到底買不買?
陳貴春沒回話。陳貴春的手還插在最貼心的包裏。
售票小姐站起來,啪的一聲關了窗門。
陳貴春離開那個窗口,走出了售票大廳。當他看到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人,方才醒悟這不是他的目的地。他轉過身去,看到還有一扇窗口開著,便朝那裏飛奔過去。售票的是一個四十餘歲的男人,以慈祥的口吻對陳貴春說:買票啊,請抓緊好嗎?
陳貴春情不自禁地又把手伸進胸口,急急火火地一陣亂掏。
售票員說:沒關係,慢慢找,小心,不要把錢掉地上了。
陳貴春說:我沒有錢。我的錢丟了。
那怎麼辦呢?售票員說,那怎麼辦呢?
我也不知道,陳貴春說,我要回家,我的錢丟了,沒法回家了,我的家在四川。
哦……售票員歎口氣說,這個,我也幫不了你。他遺憾地站起身,將窗門閉了。
陳貴春終於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使勁擂打窗口。窗口像失明的眼睛,看不到他的痛苦。
如果有錢,如果陳貴春買了票,他可能會離開火車站的轄地,隨便走走,挨過剩下的時光,用不停歇的腳步暫時減緩他的痛苦和絕望。他也可能去店裏吃頓飯,使自己有力量撐持到數千裏之外的鬆林坡。可是,他沒有錢,沒有票,他就不敢離開火車站一步了。還有將近四個小時才發車,陳貴春就到了候車廳。他必須在那裏等著。耐心而焦急的等待,仿佛能給予他什麼保證。他希望以誠心打動時間,打動冷冰冰的鐵軌上的章程。
時間過得很慢,又過得很快。火車一陣牛哞般的長鳴之後,去重慶方向的旅客呼嘯著站了起來。陳貴春本排在第一位,但他不敢站在第一位,自覺地退到了第二位,檢票員在給第一個旅客鋏票的時候,陳貴春又退到了第三位,第四位,第五位……大家都以為他是小偷,下意識地捏緊了自己的錢袋。陳貴春就這樣一直退下去,終於退到了最後一位。他希望檢票的速度慢一些。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希望。可事與願違,檢票的速度很快,越來越快。陳貴春不得不麵對了。但他還是沒有跟上隊伍,他有意挪後一點,並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在天藍色的翻板椅上坐了下來。離開的時候,他沒來得及買一個新的帆布包,那床花麵的被蓋,用尼龍繩係在他的肩上。他給父親、老婆和孩子買的禮物,用塑料袋提在他的手裏。沒有人進站了,但鍾聲未響,檢票員還沒離去。高度緊張地忙碌了一陣,他們能喘一口氣了,兩個檢票口的同事互相拉扯著閑話。這時候的時間就像飛馳,陳貴春再也不能磨下去了,他在詛咒自己:混蛋,你要回家呢,你的女兒死了呢!於是他無法裝下去了,他堅定地站起來,走到一個檢票口,說:我的錢丟了,我沒有票。檢票員是一個中年女人,聽了他的話,下意識地將鐵門關上了,又跟她的同事說話。陳貴春說:我的女兒死了,我要回家。那個檢票員繼續跟同事說話,不理陳貴春。陳貴春奔到另一個檢票口,還沒言聲,那道門就關了。陳貴春的話早被這個檢票員聽到了,因此他看也不看陳貴春,他的目光越過陳貴春的頭顱,問道:還有沒有乘坐8875去重慶方向的旅客?沒有人回答,他就跟著那個中年女檢票員一同離去了。
陳貴春搖晃著鐵門,可是,鐵門裏一個人也沒有,隻有空蕩蕩的巷道發出持久的回音。
陳貴春蹲下來。陳貴春對自己說:完了。
候車室裏還剩下稀稀落落的旅客,躺在椅子上睡覺。他們都很安閑。他們有理由安閑,他們都有錢,也買了票,隻等他們需要的車來,就可以大搖大擺地穿過檢票口,登上車去。他們的女兒沒有死,他們有資格安閑!
候車廳在二樓,陳貴春走下樓來。當他再次置身於空曠而陌生的環境,他的手又伸進了胸口。錢怎麼會丟呢?那個包很深,錢不是長腳的蟲,是不會自己爬上來的。陳貴春第一次察看那個包。他看到了一條口子,一條用利器破開的口子。那條口子貫穿了他的衣服,卻絲毫沒有驚動他的皮膚。一個訓練有素的高級扒手,偷走了他的錢。
我日你老娘,缺德呀!缺德呀!陳貴春狂吼一聲。
他的吼聲驚嚇了從他身邊經過的人,他們把他當成了危險的瘋子,迅速離開了。
陳貴春在火車站的廣場上蹲了一夜。第二天,他離開火車站去了城裏。他本打算向人乞討,可那太丟臉了。他不能丟這個臉。他已經夠丟臉的了。可是,不向人乞討,又有什麼辦法呢。陳貴春想到了他的鋪蓋卷。
對,賣掉鋪蓋卷,能賣多少是多少,能走多遠是多遠,隻要不斷接近家鄉就成。
在一處繁忙的地段,陳貴春解下鋪蓋卷,在地上拾起半截粉筆,在鋪蓋卷上寫上出售二字,就站在一棵榕樹底下,等候顧客。
他的四周很快圍了一圈人,但不是他的顧客,那些人是來看熱鬧的。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一個笑話!城裏人什麼沒見過?拾荒的、討口的、行騙的、搶劫的、擁抱的、接吻的、吵架的、大冬天還穿著露臍裝的、頭發染得分不清國籍的……全都見識過,就是沒見過一個鄉巴佬把自己又髒又舊又土的花麵鋪蓋拿到大街上出售!
可陳貴春是認真的,他站在榕樹下,他的頭深深地垂著。人群之中,他瘦削的身影比榕樹還要孤獨。他的臉很黑,很髒,悲愁漫過眼睛,掛在眉梢。他聽著人們的說話聲,譏笑聲,心裏呐喊著:我的女兒死了……
沒有人聽到他心裏的聲音。
即使聽到了,也不以為然。這樣的事情太多了,有誰能斷定他不是騙子?而今的人,騙術越來越高明,什麼花樣都使盡了,什麼花樣都被識破了,他便采取這種新鮮的、詛咒自己女兒不得好死的做法,讓別人相信他,並博取同情。討厭!惡心!
城裏並不是沒有好心人。城裏的好心人跟鄉下一樣多,可城裏的好心人都被騙怕了。
天黑下來,人們散去了,隻有那棵古榕樹,陪伴著陳貴春。
陳貴春的雙手緊貼褲縫,站得跟榕樹一樣直,一樣規矩,他也跟古榕樹一樣,成為了街道上的擺設。
次日天亮,陳貴春換了個地方,站在一棵黃桷樹下,依然把寫著出售二字的鋪蓋卷放在腳邊。而且,他還把給父親、老婆和兒子買的禮物也搭上了,隻是把給女兒買的那套衣服揣進了懷裏。天再一次黑下來之後,陳貴春知道這樣的方式是不行了。他空著肚子在大街上溜達,直想哭,可他沒有哭的勇氣。一個男人,竟然混到這樣的地步,究竟是為什麼?陳貴春感到羞愧。他的腦子裏,靈光一閃地浮過他曾為之雕過像的王維舟的身影。他並沒有親眼見到過王維舟,可是王維舟是他心目中的英雄,王維舟不僅進了城,還讓城裏人熱愛他,然而,他陳貴春卻混到了這樣的地步,陳貴春無地自容!
可仔細一想,他又覺得自己並沒有錯。他畢竟不是王維舟,而且他永遠也做不了王維舟——自己沒錯,難道是別人的錯?那麼多人出門打工,怎麼就沒像他這般淒惶和窩囊?哪怕被白麵書生欺騙,被武大胖毒打,也是自己的愚蠢造成的。他實在怪不得別人。
錯誤在自己,改正錯誤也在自己。
陳貴春這麼想著,言不由衷地叫了一聲:恩品,我的好兄弟……
此言一出,陳貴春把自己嚇住了。與此同時,他癱倒的精神被提了起來,他的步子邁得更大了。在沒有目標的時候,步子邁得越快,越容易滋生絕望。那床被子和塑料袋裏的禮物被他提在手裏,擊打著他的雙腿。走到一個垃圾桶旁邊,他奮力一揚,將被子和禮物同時扔進了垃圾桶裏。
隻有小丫的那套衣服,還揣在他的懷裏。
他幾乎割斷了與過去生活的所有聯係。
兩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從此路過,見他這般舉動,嚇得臉色發白,相挽著快速逃走。
陳貴春哈哈大笑,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做一個強人,比做一個弱者容易得多!他在心裏惡狠狠地說。
他再次叫了一聲:恩品,我的好兄弟!
他繼續向前走,雙手握成拳頭。可惡的饑餓再一次控製了他,比任何時候都厲害。饑餓和憤怒使他忘記了女兒,饑餓和憤怒使他變成了一個暴徒。
夜已深,街上的人越來越少了,陳貴春走到一處花園背後,見一個高壯的男人走了過來,他徑直橫截到那男人跟前,伸出手說:給我一點錢。
男人瞅了他兩眼,冷笑兩聲,以平靜的口吻說:滾開。
陳貴春緊了緊腳趾,把地麵抓得牢實一些,再一次說:給我一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