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14章(1 / 3)

我們的成長 第14章

債主找杏兒催款,是在陳貴春出門半年以後。整整半年,陳貴春不僅沒寄回一分錢,連一個音信也沒有!何遠福用他的手機給鬆林坡及鄰近幾個村在廣東打工的人聯係,凡有一絲絲兒線索的,都想法聯係上了,竟沒一個人知道陳貴春的蹤跡!陳貴春消失了,那筆賬怎麼辦?債主們感到了危機。陳貴春欠的最大一筆債務,是從馬桑村豬娃那裏借的。五千元。馬桑村雖然緊鄰鬆林坡,但豬娃需要跨過兩條溝,再翻過一個山峁才能站在陳家院壩裏。由於五千元不是小數目,豬娃來找杏兒催款的時間最勤,有時一天要來三四趟,如果杏兒在家,他就一屁股坐在青石坎上,扯出衣襟扇著涼風,粗聲大氣地高喊:殺人抵命,欠賬還錢!如果杏兒不在家,他就一路尋到坡地上,隻要遠遠望見杏兒的背影,他喊山一樣的嗓門兒就出來了:欠我的錢啥時候還?老是這麼賴著,要我跟你們比命長是不是?不管豬娃在何種情況下逼債,杏兒都好言回複,她說:我現在實在沒辦法,你就緩些日子吧,貴春不是出門了嗎,等他有了著落,我就給你個準信。可陳貴春已經半年沒有音信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豬娃哪敢相信他還有什麼著落?於是陰著臉繼續催逼。逼得沒辦法的時候,杏兒就哭。跟孩子們一起哭。豬娃來逼了三五次債之後,隻要一看見豬娃的身影,小丫就哭起來了。小丫一哭,她的弟弟也哭了。

哭過之後的杏兒,還要去犁田耙地,還要去水田裏撻田坎——這是男人們幹的重體力活,累得雙腿打戰,汗水從發梢直往下淌,然而她隻能發出孤孤單單的歎息。

在她實在支持不住的時候,就開始怨恨貴春。半年過去,竟沒一個信兒,貴春肩膀一斜,把所有的負擔都丟給了女人……

杏兒總在半夜裏哭,有時整夜整夜地哭。盡管她壓抑著哭聲,可陳大明還是聽到了。他的心很痛,痛得骨頭也在哢嚓作響。他並不是很喜歡兒媳婦,特別是陳貴春出門的前一夜,杏兒無意中說出的那句話深深地傷了他的心;他還認為兒子的遠行,是兒媳婦逼的。然而,兒媳婦畢竟是兒媳婦,兒媳婦所遭遇的艱難和痛苦,是他親眼目睹,他卻不能幫她。陳大明從十一歲就學石匠活,當了幾十年的石匠領袖,到頭來不僅跑了老婆,殘了一條腿,還沒存下一分錢。陳大明平生第一次覺得石山是如此可憎。

這天夜裏,兩個孩子都睡下了,杏兒獨自坐在堂屋裏,做什麼都不成活路,想什麼都不成思緒。她心裏裝著一個人,她的男人陳貴春。貴春是不是遇到了什麼意外?這是她一直擔心的。貴春是顧家的,如果沒有意外,他不會丟下老婆娃兒不管,這一點杏兒有把握。他是不是因為沒掙到錢,不好意思跟家裏聯係?如果是這樣——杏兒在心裏說,你就太傻了,哪怕你窮得舔腳板,這裏也是你的窩呀,我也是你的婆娘啊,貴春啊……貴春啊……

杏兒正在心裏哭他的貴春,忽然傳來急促的打門聲,外麵的人邊打門邊喊:貴春!貴春!

杏兒一驚,忙顛顛地跑過來,一把將門拉開。

打門的卻是豬娃,杏兒神思恍惚,沒聽出他的聲音。

聽說貴春兄弟回來了,我來尋口酒喝,豬娃爽朗地笑著說。

杏兒朝黑暗裏望去,沒有貴春的影子,魂不守舍地說:貴春他……沒有回來啊。

什麼,沒回來?豬娃突然變成了他平時討債時的神態。

你……你聽誰說他回來了?

我們村都這麼說嘛!

杏兒黯然神傷。

豬娃道:聽說貴春到廣東不上十天,人家就看上了他的手藝,讓他包下了什麼工程,賺了大錢哩。

杏兒扶著門框。她不相信有這樣的事情。可她似乎又沒有理由不相信,貴春的石匠手藝的確賽過許多人,再說,他為人也很實在。聽說外麵的老板就相中那些實在人。但是,他怎麼連一個信兒也沒有呢?

真有這回事?杏兒問。

好些人都這麼說,那還有假?他是不是回來了,故意躲我?

杏兒的淚水奪眶而出,豬娃,你咋這麼說呢,我們不是那種人啊……

看到杏兒傷心欲絕的樣子,豬娃心想:難道陳貴春真的沒回來?

杏兒撫住胸口,有氣無力地說:貴春他真的沒回來……他怕是有了難處……

豬娃突然對麵前的這個女人有了一絲同情,憤憤不平地說:難處?你說貴春有難處?貴春的難處就是貴春發了財,貴春不想還我的錢,也不想要以前的老婆了!

一口氣壓著杏兒的肺葉,總也提不上來。她低聲說:貴春不是那樣的人。

豬娃一扭脖子:農村的婆娘就是老實,自家男人得了花柳病,也說他不是那樣的人。哼,這就是老實婆娘的好處!

杏兒覺得自己要癱下去了。她恨眼前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然而,這個男人是她的債主!

可豬娃還在說:沒有哪個出門的男人不嫖!徐家坳江明你該認識的吧,那像個啥東西?可他吹噓說他至少嫖了兩百個女人。別看是大城市,大城市的野雞滿天飛,隻要有錢,野雞就往你懷裏撲騰!江明在外麵打工七年,聽說隻有今年才沒嫖,他想把嫖資節約下來,今年春節也享享福,坐趟飛機。他還是小工人呢,稍稍掌點事的,就不僅嫖,還養小情人!嫖不可怕,養小情人就可怕了,小情人可以擠了正妻的床位!你沒見識過那些城裏的小情人,男人摸摸她的手,就軟得站不住身子!哼,我估計貴春他……

你不要說了……杏兒翻眼看著豬娃,哀求道。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她的眼睛使她的哀傷讓人心碎。

不說?我為啥不說?我平時待貴春如何?他想借錢就借,一借就是五千,可我沒想到他寧願把錢花在小情人身上也不還我。

不要說了!杏兒突然狂暴地喊道:滾!你給我滾!

啥?讓我滾?豬娃憤怒地把手一攤,讓你那得了花柳病的男人把錢還我,我馬上就滾!

杏兒已經無法控製自己了,她掄起手臂,一巴掌打在豬娃的臉上。

豬娃摸了摸臉,臭婆娘,他低聲咆哮道,欠老子的錢不還,還要打人?他捋起袖子,拳頭正要朝杏兒的頭上砸去,身後卻響起淩亂的拐杖聲。

你敢動她一根指頭,我就跟你拚命!

這個蒼涼的聲音令豬娃怔住了。他知道站在他背後的這個人,年輕時能抱起數百斤重的石磨,現在要拚命,他豬娃也不一定能占到便宜。

豬娃憤憤有聲地離去了。

杏兒撲進陳大明的懷裏,悲聲痛哭。

豬娃去找了鬆林坡村村長何遠福,讓何遠福出麵幫他要錢。

一個時辰之後,何遠福到了陳家院子。那時候,陳大明還在杏兒家裏,陪著兒媳婦一起流淚。

見到村長,陳大明一把抓住何遠福的衣角,請求道:遠福,塑像的事聽說鎮上已經批了,我本來拿不下那麼重要的活,可是貴春他既然沒信兒,你就讓我做了吧……

我正是為這事來的,何遠福嚴肅地說,老輩子,你不是拿不下那活,我是怕你身子骨吃不消,貴春不在,也隻能麻煩你了。這石山上,除了你和貴春,沒人幹得了。言畢,何遠福摸出兩千塊錢,遞到陳大明的手裏說:工錢我就先預支給你,明天就可以動工。我找人把你選好的石材抬到你院子裏來,你慢慢……

陳大明連忙打斷他說:不要不要,山裏有一個舊茅棚,還能住人,我選的石材就在那茅棚旁邊,我就住到那裏去。隻有在石山上做石匠活,才能出好活,何況是給大人物塑像呢。

這樣也行,何遠福想了想說,糧食我派人送去,都由村裏出。

陳大明感激不盡,同時,在心底的最深處又泛起化解不開的憂傷。要是以前,能為大人物塑像,他隻會感到榮耀,哪裏在乎兩千塊錢和村裏分派的口糧啊。

接下來,何遠福又摸出五千塊錢遞給杏兒說,這是我借給你的,你明天就去把豬娃的錢還了。其實豬娃也不是惡人,他的嶽母得了肝癌,睡在家裏醫,每天也要花出去七十多塊。

杏兒不知說什麼好,隻是默默無言地把錢收下了。

但陳大明把兩千塊錢還給了何遠福,說,遠福,就算他們借你三千吧。

何遠福歎息一聲,把錢收下了。接著他哼哼道:貴春這家夥,咋回事呢……他又摸出手機打電話,一連聯係了十多個人,都不知道陳貴春在哪裏。

何遠福把手機收起來的時候,杏兒說:村長,這幾個月來,不知用了你多少電話費。何遠福臉一掉:嗨,現在還說那些!

那天夜裏,陳貴春差不多在何遠福出他家門的時候下了工,往鐵皮棚裏一倒,什麼也不想,就睡去了。他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兩廣交界的雲開大山。這裏有一個私人采石場。當地除了某部門的局長和一個路警頭目,沒有人知曉在這深山更深處有一個采石場,源源不斷的石條從大山裏運出,都經過了周密的裝飾。這個私人老板,人呼武大胖,肚子大得仿佛能盛下一百公斤溲水,力氣更是驚人,據說三四百斤的石條他能雙手托舉。武大胖從1997年進山采石,到陳貴春被騙去的時候,采石場已開了五年。武大胖的手下養了一幫慣於弄棍使棒的打手。打手們的拳腳和殘酷的刑罰,對準勞作的石工。算上陳貴春,采石場裏有四十七個石工。除了打手,武大胖還養了一幫媒子,專往這石山上拉夫的。打手坐鎮山門,媒子滿處亂竄。把陳貴春送過來的那個矮壯男人,就是媒子。把陳貴春介紹給矮壯男人的白麵書生,是媒子放出的線。他們的線遍布粵桂兩省,一旦成功,媒子就給介紹人一定的賞金。矮壯男人和白麵書生走進大廳去的那段時間,就是給白麵書生付賞金去了。每一個被騙來的人,到山門外接受的第一筆傭金,就是慘遭毒打。打手經過長時間的訓練,已經不像開初那樣,一不小心就把人打殘,他們能夠掌握火候,打到一定程度,就歇手了。他們不想要你殘,更不想要你的命,因為你得為武大胖賣命;他們隻是讓你害怕,讓你老老實實地幹活,不敢產生絲毫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