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陳貴春找到的工作。
四十七個人在山上勞動,盡管沒有戴腳鐐,可鐐銬捆綁在他們的心上,捆綁在他們精神的深處。在這片采石場上,雖然隻設了一道山門,但其他各處,不是數十丈高的懸崖絕壁,就是巨石滾下去也聽不見聲兒的蒼煙深穀。逃跑是不可能的。陳貴春來後不久,有一個安徽人想逃,趁監工朝陳貴春大吼大叫的時候,他撂下家夥,蛇一樣溜出人群,朝後山狂奔而去。監工看到了他的背影,一聲吆喝,打手們蜂擁而上,聽說安徽人朝後山跑去了,打手隻是冷笑幾聲,懶洋洋地朝後山走去。到了後山,打手們驚呆了。那個安徽人雙手摳住石縫,攀上了七八丈高的絕壁。他並沒學過攀岩。他的有些同鄉從小學習攀燕窩岩,可他沒學過。求生的本能使他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打手們用石頭扔他,可扔不到那樣的高度;有一個打手摸出了槍,朝那個越來越小的黑影瞄準了,正要扣動扳機,武大胖來了,眼神一擰,示意打手將槍放下。打手們說:老板,他還有四五米就到山頂了,隻要他跑出去,就一定會帶來麻煩。武大胖不動聲色,虛著眼睛望著山崖。安徽人繼續向上攀援,一寸一寸地向上攀援,眼看隻剩一米的距離就到頂了。打手們再次對武大胖說:老板,來不及了!武大胖雙眼發紅,一言不發。還有半米了。一個打手走到武大胖麵前,乞求道:老板,不能猶豫了……話音未落,隨著一聲渺茫的慘叫,安徽人像斷翅的鳥一樣垂落,沉重地擊打在離武大胖不遠的地方,彈起之後,繼續朝下翻滾,消失在永遠的寂靜裏。安徽人的慘劇,石工們都知道。武大胖說,他早就測試過了,發揮人所有的潛力,也不可能攀援到山頂,就算是一個超人,比如說那個死去的安徽人,具備攀到山頂的能力,也不會最終取得成功,原因隻有一個:人在接近成功的時候,潛藏在血管裏的精氣神兒就會悄悄撤走,那一瞬間,人會徹底垮掉,遭致毀滅。武大胖對石工們說,娘的,給爺們兒老老實實地幹,不然就是死路一條!
石工們吃粗茶淡飯,每天幹十六個小時。晚上,四十多個人擠在一個鐵皮棚裏,白天鑽進來的蚊蟲一聞到他們的汗味,就興奮得手舞足蹈,向那些死去一般的肉體發起瘋狂的進攻。第二天一早,他們被打手用皮鞭抽打起來之後,渾身上下長滿黑紅色的、指頭那麼大的疙瘩。
沒有人想過要集體造反——即使想過,也根本不敢把這想法向另外的人說出來,因為一天二十四小時,無論吃飯還是睡覺,都有手持凶器的打手陪伴著他們。單個人想到過造反嗎?肯定想過,然而那隻不過是一粒種子,還沒發芽就死在黑暗的土地裏了。陳貴春就是這樣。陳貴春如果還記得他家鄉的幾個大人物,還記得他給王維舟塑的那尊微雕石像,那粒種子也會發芽!遺憾的是,陳貴春已經忘記這一切了。
石工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掄大錘,使鏨子,在工地上吃飯,在懸崖邊拉屎,然後回鐵皮棚裏死睡。他們是這山上的行屍走肉,是一群供武大胖驅遣的牲口。
這裏沒有時間,沒有季節,也沒有白天和夜晚,隻有勞動和睡覺。徹頭徹尾的絕望,使他們不再關心一切,包括自己。
幾個月後,工地上又添了十二個人。這十二個人當然都是騙來的,年紀最大的六十歲,最小的隻有十三歲。五十九個人在囚籠似的石山上開采,心靈比石頭幹枯,也比石頭麻木。
又過了二十天,那個十三歲的娃娃就瘋了,他亂喊亂叫,揮舞鏨子,見人就紮。武大胖命人把他拖了出去。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處於瘋狂的邊緣。
比較而言,陳貴春是最清醒的一個。對石頭天然的鍾愛幫助了他。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幹著那些不需要精雕細刻的粗活的時候,陳貴春是一個死人,但是,當他拿起鏨子,細心地鏟出石條上的疙瘩的時候,追求完美的靈光會在他心頭一閃,激活他的生命,使他意識到自己還是一個人。
然而,最清醒的時候,也是他最痛苦的時候。千萬裏之外,在那個遙遠的村落裏,有他的父親,有他的老婆,還有他的兩個孩子。他們都在盼望著他的消息……這種意識很縹緲,很細微,細微得如一根遊絲,卻死死地絞住陳貴春的心髒,使他透不過氣來。每當這時候,他便猛揚鐵錘,鏨子尖在石頭上鑿出了火花。他甚至故意讓鐵錘砸在手上,把那根遊絲切斷。
這是特殊的一天。清早起來就風雨大作,山上那些碎下來的石頭也被風雨搖動,有的三滾兩滾就掉下深穀,樹木倒伏成一片紮目的白光。陳貴春和他的同伴又在打手們的皮鞭下起床了。他們剛剛走出鐵皮棚,一股颶風就把棚頂掀翻,發出破鑼似的聲響,消失在蒼蒼茫茫的雨天裏。站不穩腳,睜不開眼,石工們蹲下去,各抱住一塊石頭。殘存的求生欲望,使他們不再懼怕打手們的皮鞭。其實,打手也拿他們沒辦法,他們也學著石工的樣子,蹲下去,抱住石頭。這特殊的境遇讓石工們的意識複活了。許多人都產生了抱住打手同歸於盡的想法。
但風雨很快停止。
清清朗朗的天空,橫躺在山崖之上。
一切又重新開始。
勞動到中午,沒有人給他們送飯。
夕陽西斜的時候,依然沒有動靜。連平時寸步不離的打手也沒了蹤影。
可是,石工們沒有停歇,他們完全變成了機器。狂風暴雨裏萌動的意識,早已湮沒在單調疲乏的聲音裏。
天快黑的時候,工地上突然走上來幾個警察。警察讓石工們停下來,警察說,武大胖一幫人已被抓獲,你們得到自由了!
得到自由的石工,很多變成了廢人。他們連自己的家鄉在何處也不記得了。
陳貴春還能記得,他的家鄉在四川省宣漢縣普光鎮一個名叫鬆林坡的小村落裏,家裏還有父親、老婆和兩個孩子。警察問他現在就回家還是繼續在外打工,陳貴春想也沒想,回答說:打工。警察對他作了必要的交代,放他走了。
陳貴春身無分文,他所有的財富就是從家裏帶來的那床花麵鋪蓋卷,連裝鋪蓋卷的帆布包也被大風刮走了。他從垃圾堆裏撿來一根尼龍繩,將鋪蓋卷捆綁結實,再留出兩條背帶。他背著鋪蓋卷離開了雲開大山。陳貴春自從出門之後,從來也沒像現在這樣珍愛跟隨他的鋪蓋卷,每走出一段,他就脫下背帶,把鋪蓋卷抱到胸前。對陳貴春而言,對鋪蓋卷的珍愛,就是對家鄉的珍愛,對親人的珍愛。然而,他的意識還沒徹底恢複,他的感情還沒到噴發的時候。當他得知現在離他出門已經一年有餘的時候,就不敢去思念遙遠的故鄉,不敢想象這長久的時日裏,杏兒一個人是怎樣度過的!他的小丫又長一歲了,那個他已經忘記長什麼樣子的小東西,也早該會說話,會走路了。這些在外人看來自然而然的現象,卻是由生活的細節貫穿起來的,這些細節裏蘊含著的辛酸,隻有當事人自己明白。
離開雲開大山後,陳貴春像個夢遊者,靠撿來的東西喂養饑餓。十天之後,當他在一家店門前轉悠的時候,神奇般地發現了那棵巨大的、盤根錯節的苦楝子樹。關於過去生活的記憶,潮水一般湧上他的心頭。陳貴春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棵樹,知道離小白臉的廠子就不遠了。
果然,當他轉過身來,就看見了那家廠門。他望上去,望到屋脊,看到某物流公司的招牌。陳貴春不知道這公司幹什麼玩意兒,也無需知道。他隻是想見見那個小白臉。
他走到廠門前,透過推拉門,看到小白臉正跟坐在他對麵的小姐嘻笑打趣。陳貴春聽不見他們說什麼,但他從小白臉的目光裏看出,他們正說著有關肉體的話題。他還是那個樣子,陳貴春想,他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那麼白,隻是肚子變大了,他生活得很好……屋子裏的人沒有發現他。陳貴春異常平靜地推門進去了。他那一副破衣爛衫長發披肩的鬼態,使小白臉對麵的小姐尖叫起來。小白臉也被他的樣子嚇住了,本能地抓住了桌上的花瓶。但是,他不能在小姐麵前失態,他大概正追求這位小姐,並且眼看就要讓小姐上鉤了。他抻了抻衣服,站了起來,喝斥道:媽的,這是什麼地方你知道嗎?滾!陳貴春向他麵前站了一步。小白臉向後一退,坐椅跟著他肥胖的屁股旋轉了半圈,你想幹什麼?啊,你想幹什麼?小白臉的聲音有些膽怯。他是被陳貴春的眼光鎮住了。陳貴春的眼光像淬過火的鐵矛。小姐捂了嘴鼻。陳貴春身上的臭味無法與小白臉身上的法國香水相比。小姐模糊著聲音叫道:快把他趕出去啊!這是發給小白臉的最後一道命令。小白臉想到即將到手的好處,鼓起勇氣舉起了花瓶,怒罵道:你這個下賤的流浪漢,滾!陳貴春的心尖尖激烈地搖晃著。小白臉的話使他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他連一個打工仔也算不上,他隻能是一個流浪漢,從鄉間流浪到城市,可城市並不願意接納他,因此他隻能是一個下賤的流浪漢,像沒有主子的狗。那一刻,他奇怪地希望小白臉的花瓶砸下來,砸在他的腦門兒上,或者太陽穴上,總之,哪裏致命,就砸向哪裏。可小白臉是一個懦夫,他舉花瓶的手在發抖。陳貴春揮起拳頭,猛地砸在小白臉的鼻梁上。小白臉倒在地上,像一灘爛肉。小姐尖叫著:殺人啦!殺人啦!陳貴春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小姐瞪大做過雙眼皮手術的眼睛,不敢叫了。陳貴春一隻腳踏在小白臉圓滾滾的肚子上。陳貴春的腳打著閃,那是小白臉肚皮上多餘的脂肪來回扭動的緣故。陳貴春說:人麵獸心的騙子,你還認得我嗎?小白臉殘存的勇氣已消失殆盡,躺在地上直搖頭。陳貴春說,你曾把我介紹給一個又粗又矮的男人,還記得嗎?小白臉有所醒悟,但他並不清楚這個踩住他肚皮的肮髒鬼到底是哪一個,因為他介紹了好些人,有的介紹給石山,有的介紹到別的地方,反正是不給錢隻勞動隻挨打的地方。陳貴春不需要他的回答,他提起腿,使力踩在小白臉晚上用功的地方。小白臉慘叫著,像肉團子一樣滿地滾。他的慘叫是壓抑的,因為他早已得知武大胖等人落網的消息,這個肮髒的鬼肯定就是從武大胖那裏出來的。陳貴春朝小白臉的身上啐了一口,對那嚇得臉色慘白的小姐說:不要跟這種人來往,他會把你騙到窯子裏去。說完,陳貴春異常平靜地出了廠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