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13章
不花錢就隻有挨餓。陳貴春有挨餓的本領。這本領是小時候練出來的,饑餓貫穿了他的整個童年。他相信自己兩天不吃飯是挺得過去的,被趕出工地的那天,之所以抗不住餓,是因為他在吃午飯之前被趕了出來,工頭讓他聞到飯菜的香味,卻不允許他吃上最後一頓。
他現在一門心思不是找工作了,而是尋到家鄉人在廣東的地址。特別是張恩品的地址。他再一次悔恨不該走得那麼匆忙。他完全是憑著一股義氣和一腔熱血離鄉背井的,他以為自己是鳥,說飛就能飛起來,以為到了廣東,每一寸地麵上都是工地,每一個倉庫裏都裝著票子,隻要不惜力氣,就能賺到那些票子,結果與想象的大相徑庭。打電話回去問當然是最好不過了,可是打給誰呢,整個鬆林坡,隻有一個人有電話,就是村長何遠福。何遠福有一部手機,何遠福用手機賺錢,不管遠近,打來打去,每分鍾兩塊五。鬆林坡那麼多人外出打工,何遠福靠著那個四百塊錢買來的二手貨,在鬆林坡就發財了。陳貴春家以前沒有人在外麵,不接電話,也不打電話,因此不知道何遠福的號碼。他和杏兒都曾罵何遠福的盤剝,現在,陳貴春多麼希望何遠福盤剝他一次,可是他不知道號碼,沒有機會讓何遠福盤剝。
陳貴春以前聽張恩品的老婆說過,張恩品在廣東的信宜,於是他就朝信宜方向走去。他現在所處的方位是高州,離信宜有多少裏地,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隻要找到恩品,他就不愁了。恩品一定會請他吃頓飽飯,還會幫助他找到事情。恩品成了他心目中的救星。
高州至信宜的馬路,說不上繁忙,路麵上鋪的也是黑黝黝的瀝青,路的兩旁是高矮不齊的樓房,證明陳貴春已出了鬧市區。他喜歡這景象。他出來闖蕩,結果沒闖蕩出什麼,卻丟掉了屬於自己的社群。眼下,荒涼就成了他的社群,成了他的兄弟,成了他伺養的豬牛羊,貓狗兔。他希望這種荒涼伸展下去,直到看不到瀝青路,看不到樓房,也看不到嘴唇如珍珠般閃光的城裏女人。最好是在眼裏生長出石頭,漫山遍野的石頭。他相信隻要一直走下去,就能完成這卑微的理想。他的腿堅實有力,踩在瀝青路上,瀝青路發出柔和的聲響。瀝青路被太陽曬化了,帶著柔軟的磁性,使陳貴春想起家鄉的稻田。他踩在稻田裏就是這種感覺。
走了大半天,陳貴春沒能走出瀝青路指引的世界,路兩邊的樓房,依然不緊不慢,高低錯落。他停下腳步,站在樓房的空當,向深處望去。深處也是樓房,不規則地擺放在平坦的大地上。一旦停下腳步,他的腿就發抖,汗水順著長長的臉頰流到前胸,迅速濕了衣褲。他幹脆坐下來歇息。
卸下重負,他的腿卻抖得越加厲害,像沸水裏滾動的豬蹄。陳貴春恨不得他的腿就是豬蹄。他其實早就餓了,但他不承認。今天,是他出門的第五十一天,五十一天隻幹了半個月活,而且是白幹,已經證明自己是一個無用的男人,如果連饑餓也抗不住,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窩囊廢了。他心裏想著許多事,可是,每一樣事情都飄飄忽忽,每一樣事情的背後,都藏著一條毒蛇。饑餓的毒蛇。這時候,走過來一個小姐,眉毛像一根發絲,頭發大半蓬鬆著,中間卻編織了數不清的細小辮子,嘴唇上滴著鮮血。陳貴春懼怕這樣的小姐。這種心思,是初入城市的大多數民工都有的。這樣的小姐是一條鮮明的界線,把城市和鄉下隔斷,使鄉下人看到她們,就知道自己是一條可憐蟲。小姐已從陳貴春的身邊走過,陳貴春四處瞅了瞅,除了斷續的車流,不見一個人影,他隻得站了起來,招呼道:大妹子,往信宜去還有多遠?小姐回過頭,眉毛拉得更細更長,想了想說:對門搭402,到……我也想不起來了,大概七八個站後,再轉車。陳貴春連聲道謝。被他懼怕的小姐那麼認真地回答了他,他感激不盡。他忘記了小姐回答的實質性內容。直待小姐走出老遠,他才坐下,才想起還有那麼遙遠的路程!
天黑下來的時候,陳貴春又走了好幾十裏地。還是綿延無盡的瀝青路。還是不規則的樓房。陳貴春本打算晚上繼續趕路,可他實在不行了。他的腳背已經腫了。如果一直不停,他感覺不到疼痛,稍稍一停,他的腳就像針紮一般。他不能再走了。
第二天一早,陳貴春就從屋簷底下翻了起來。雖然疲乏得要命,可他一夜沒睡。他以自己單純透明的思想,重新認識城市。陳貴春把鬆林坡以外的地方,都當成了城市。那個眉毛細長塗著朱唇的小姐,使他對城裏人有了溫馨的理解。他仿佛由此找到了一個缺口。這個缺口告訴他這樣的信息:要像王維舟等人那樣融入城市,並不是不可能的。此刻,他就帶著這樣的信念,再次踏上去信宜的路。既然張恩品能來這裏一呆就是五年,我為什麼不能?他想。他身上還有六塊一角錢,整整一天過去了,他一分也沒用,這讓他心裏踏實,並且感到驕傲。昨天白天,包括昨天夜裏,饑餓數次襲擊他,不僅折磨他空空的胃囊,還折磨他的每一根神經,使他看到天上的星星也想著食物,摸到身邊的地板磚也想著食物,但他最終沒有屈服。
信宜老也不見影子。信宜好像在地球的另一邊。張恩品也不見影子,張恩品也好像在地球的另一邊。在鬆林坡,恩品是陳貴春的好兄弟,可在這遙遠的地方,恩品再也不認陳貴春了。陳貴春有了難處,恩品卻不站出來搭救他。這讓陳貴春有些傷感。但他立即封堵了這念頭。凡是有礙於他支撐到信宜的念頭,陳貴春格殺勿論。
可是他眼冒金星,看到麵前的路直立起來,形成一道通天的懸梯。他終於對自己說:我不行了。
陳貴春走後的第四天,村長何遠福就去找他了。何遠福從鎮上回來,順便就去了陳家院子。其時天已黑透,杏兒的門敞著,陳大明的門也敞著,燈光照出來,仿佛黝黑的大山被鑿開了兩道窟窿。陳大明坐在灶台邊抽煙,臉色陰鬱,像有很重的心事。何遠福希望他睡下之後再進屋找陳貴春說話。他不喜歡陳大明。由於手藝精湛,陳大明通常不大把人放在眼裏,雖然殘了一條腿,可陳大明依然把石山當成自己的莊園。哪怕再過五十年,鬆林坡的人也不可能不與石頭打交道,石頭已經融入了他們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融入了他們的血液,成為了他們最最主要的話語。隻要陳大明還在,他就照樣是這一帶的石匠領袖,是石匠領袖,也就是鬆林坡的領袖。有了陳大明,何遠福這個村長就形同虛設。陳大明對何遠福說話從來沒客氣過。
何遠福站在院壩邊一棵李子樹下等著。陳貴春一直沒出現,他女兒小丫趴在地上,手裏拿一枝青色的稻草逗什麼東西玩兒。杏兒蹲在地上用香皂洗手。杏兒生得說不上多漂亮,但她幹淨,利索,鬆林坡的姑娘媳婦,就數杏兒把自己收拾得利索,城裏女人把自己收拾得幹淨利索隻是起碼的要求,可在鄉下,成天麵對豬屎牛糞,麵對灶台鍋灰,要幹淨利索就很不容易。洗罷手,杏兒又奶孩子。何遠福覺得,杏兒的這個兒子還不如杏兒的奶子大。接連好多年,鬆林坡都出現這種怪現象,生下的女兒,個個白嫩碩壯,兒子卻似天生的癆病鬼,出世後的蹄哭,也像老鼠,吱吱叫兩聲了事。何遠福自己的兒子也是如此。他有三個孩子,自然,前兩個都是女兒,第三個才長了個把兒。而今,兒子已經六歲,可他的大腿還不如兩個姐姐的手腕子粗。有人說,這是石山對鬆林坡的懲罰,采石頭的活,都是男人幹的,因此男人理所當然地要受到懲罰。
陳大明終於從灶台邊起身,吱吱呀呀地關了門。杏兒也把懷裏的孩子和在地上睡著了的女兒抱進裏屋,然後又從屋裏出來,坐在蒲團上怔了片刻,將身邊的大花籃一傾,豬草就倒了出來。這時候,何遠福快步走到了門邊。
杏兒宰豬草的刀剛揚到半空,就看到了何遠福。
村長……杏兒招呼了一聲,就直起身來迎接。她的腰身本來很長,由於剛生小孩,仿佛縮短了一截。她的兩個乳房,顫晃晃的,使不甚明亮的燈光撲閃著蝌蚪似的光斑。
何遠福跨進屋,徑自將門閉了,在條凳上坐下。這舉動使杏兒無所適從。在鬆林坡,男男女女不體麵的事情並不鮮見。那些女人的丈夫,都外出打工去了。
幸好何遠福及時開了口,何遠福小聲問:貴春呢,睡啦?
你找貴春做啥?杏兒問。原來村長並不知道貴春走了,杏兒鎮定下來。
你把他喊起來嘛,是自己的男人又不是奸夫,何至於藏那麼緊?
杏兒說:他病了,下午就躺床上了。
唔,是這樣,何遠福說,那我給你講,你告訴貴春。我們村委會決定給羅思舉和王維舟塑石像。這活兒就讓貴春來做,等鎮上批下來就可以動手。本來想給姚大河也塑一尊,可有人說他還不夠格……
怕是你嫌他不夠格吧,你家裏前天才跟姚大河的老母親吵了架。杏兒笑著說。
不是,真不是,何遠福辯解說,羅思舉是提督,還可以直接向皇帝上奏章,王維舟是中央委員,這鄉裏、縣裏,有幾個提督幾個中央委員?姚大河是什麼?聽說他隻不過是個尉官。尉官算老幾?尉官就相當於我這村長,你說說,要是我死了,該不該為我塑像?
怎麼不該?你連生三胎還照樣當村長,單憑這一點,姚大河就比不上。
何遠福有些尷尬,幹咳兩聲,說:我是講正經的。塑這兩尊像,村裏出錢,出大價錢,每尊一千元,兩尊就是兩千元,該滿意了吧?
三千元與貴春又有啥相幹呢。杏兒沉了臉說。
我這不是來跟他商量嘛!
杏兒沉默著。她在想她的男人。她不知道男人是否順利到達了廣東,是否找到了事情。她悔恨讓男人走得急了一些,如果晚一些走,兩千元就到手了。同時,她也覺得對不住男人,男人走之前的那天夜裏,她強著不上他的床,使她覺得自己的身子沒有陪伴男人一同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