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目標事實上是存在的,那就是要找回他的尊嚴。
尊嚴這個詞一直跟著陳貴春走,一直在陳貴春的腳下撲騰。陳貴春感到惱火,可趕不走它。那討厭的家夥張開大嘴嘲笑他,不斷提醒他挨工頭的那一耳光,還有工頭扔到地上的五十元錢。想到錢,陳貴春近乎昏迷的神誌猛一激靈。他覺得自己的賬算得不對,工頭不是克扣了他十元錢,而是五十元。甚至也不止五十元!他勞動了半個月,一分錢沒領,不是白勞動了嗎?雖然他的手腳慢了一些,但是,給他的任務哪一項沒完成?夥計們從錄像廳回來,他往往還在工地上。他幹的活是夥計們公認的典範,說他不是在修居民小區,而是人民大會堂。他幹了半個月,為什麼不該領到工錢?
悲哀沒有了,孤獨和饑餓也跑不見了,陳貴春決心回去找工頭論理。
他轉過身來,怒氣擼動他的雙腿。他的腳步很快,很淩亂,兩個膝蓋不和氣地打碰。他隻知道開始一直朝前走,現在要回去,就應該轉身,卻不知道城裏的路與鄉間的狗腸子路是不一樣的。城裏的路有很多心眼,每一個心眼裏都裝著勢利,它把識路者引向近處,把陌路人引向遠方。陳貴春以為轉過身來就能回到他出發的地方,沒想到他曾經走過的道路,雲一樣飄走了。他落到了城市設置的陷阱裏。城市吞沒了他。天黑了,燈上起來了,陳貴春的腿軟了,肩上的包裹也流下淋淋的汗水。陳貴春的怒氣膨脹著,找工頭理論的決心更大了。剛剛轉過身來的時候,他的眼前不時晃動著大廚師傅的鐵瓢,使他一邊跨步,一邊猶豫,現在他不怕了,不猶豫了,他一定要找到那個不是人養的工頭。於是他喝退疲倦,加快了腳步。同時,他四麵察看,希望從蛛絲馬跡中嗅出自己留下的痕跡。在鬆林坡,他有這本領。他的指肚往石身上一放,庸才和俊傑,在他心裏會立馬形成一個準確的判斷,紋路再淩亂的石頭,也瞞不過他的眼睛——更不要說明擺著的大路!可這是南方大都市,不是鬆林坡,他從民間生長起來的智慧,在此狗屁不值。他站在一棵棕櫚樹下,長歎一聲:我迷路了。
那一刻,他真想哭。像孩子一樣哭。母親拋下他時的心境排浪一樣打上來。母親跟那個住在縣城邊的男人跑掉的時候,陳貴春隻有十二歲。那天,陳貴春一直追到村口,可他隻追上了風,追上了山梁上的黃土,以及那棵盤根錯節的苦楝子樹。他跪在樹下,對著勾連山下的蒼白小路大聲哭喊:媽……此刻,陳貴春又站在一棵樹下。一棵陌生的棕櫚樹下。他再也不能以喊媽的方式來釋放情感了。棕櫚樹下的陳貴春,是一個有兩個孩子的男人,是一個為了夢想、女人和孩子遠走他鄉的男人,即使媽就在他的身邊,他也沒有資格撲進媽的懷裏獲取安慰了。
一輛車開了過來,在棕櫚樹邊停下,車未停穩,售票員就伸出頭一疊聲地叫:龍口龍口,龍口的快上了啊。陳貴春一愣,他勞動過的工地不就在龍口嗎。他想也沒想,就朝車門邊擁去。許多人都朝車門邊擁去。陳貴春此前一直覺得自己是孤孤單單一個人,怎麼突然冒出這麼多人來?他被人推著抬著,一步一步向車門靠近。窮人天生的警惕使他沒忘記死死地按住盛錢的包。好不容易到了車門邊,一隻腳已經跨上了踏板,售票員卻拎住他肩上的包裹,使勁往下一掀。陳貴春退了下來,帶倒了兩個人,那兩個人對他怒目而視,其中一個大聲叫罵,罵的是粵話,陳貴春聽不懂,但他知道是在罵他。他不敢還嘴。車啟動了,售票員在叫:快上快上。她喊的是被陳貴春帶倒的那兩個人。兩個人跳了上去,車門哐地一關,搖搖擺擺地開走了。
陳貴春並不覺得屈辱,他已經挨過別人的耳光了,不讓上車,就算不得屈辱。城裏的車不喜歡民工。民工最醒目的標記就是背上的帆布包。不管是在火車站還是汽車站,凡是看到背著鼓鼓囊囊的帆布包的人,就可以大膽地作出判斷:民工。即使民工去掉了標記,順利地上了車,也不敢大搖大擺地搶座位。這不是他們的領地,這裏的生存狀態與他們的迥然不同,城市收容了他們,他們感謝城市的大恩大德還來不及,哪裏敢與城裏人平起平坐?王維舟敢與城裏人平起平坐,是因為他是王維舟,而陳貴春不是王維舟!
饑餓再一次找上門來。饑餓已經發怒了。陳貴春覺得眼睛發花。可是,他還沒找到工地。他費了這麼多工夫,卻沒達到目的,於心不甘。他把背帶移動了一下位置,才發現背帶已經勒進肉裏,那塊肉好像已經腐爛,骨頭也在跟著腐爛。他在棕櫚樹下站了分把鍾,見一個轉著健身球的老年人走過來,忙上前打問:大爺,龍口怎麼走?老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說:龍口?我隻聽說過蛇口,沒聽說過龍口。陳貴春糊塗了,他根本記不住自己上工的地名,剛才售票員的吆喝,他也聽得很含糊。老人走了,手裏的健身球飛快地旋轉,相互撞擊,發出怒吼似的響聲。走出五六米,老人轉過身,徑直走到陳貴春身邊,低聲說:趕快找個安歇的地方,再這麼無頭無腦地打轉,謹防你的錢包。老人的表情一點也沒有變化。可是,這淡淡的一句關切,使陳貴春的心裏起變化了。
他突然覺得沒有必要去找工頭要錢!
不遠處是一個小食店,門前的冷清,證明是要到打烊的時候了。陳貴春朝小食店走去。小食店裏賣米線。陳貴春要了一大碗。八元錢。由於太貴,竟使米線的香味和他的饑餓感奇跡般地有所減弱。但沒有從根本上影響他的心情。他很快恢複了寧靜。他是帶著夢想出來闖蕩的。就在瓊州海峽的那一邊,他的故鄉人姚大河當了十多年兵,死後也埋在了那裏,證明鬆林坡的人是能夠在外麵的世界紮根的。如此,陳貴春認為自己的尊嚴遠遠大於找回工地跟工頭吵架,實在沒有理由為一記耳光和半個月的工錢耽誤了大事。
食物實在是美妙的東西,從店裏出來,陳貴春渾身散發出熱量,甚至也部分地恢複了豪情。接下來,該找個地方安歇了。他不能住旅館。他身上隻有四十二元,再也經不住折騰了。他左右逡巡,瞄準了一家重慶人開的火鍋店。火鍋店外是一個停車場,停車場的旁邊是一塊小小的草坪,草坪上燈光昏昧。陳貴春打算就在草坪的過道上過夜。火鍋店會一直鬧騰到深夜甚至淩晨,睡在這裏,不會遇到危險。
當他用被子把自己結結實實地裹起來之後,就想起了老婆,同時也想起臨行前夜打老婆的那一耳光。他也挨了耳光,但那是工頭打的,老婆挨的那一耳光,卻是他動手打的。我真不是人!陳貴春咒罵著自己。他的眼淚出來了。老婆真不容易,田地全靠她做,還要拖兩個孩子。可是,兩口子分別的時候,不但沒給她溫存,還打了她一耳光。當時杏兒仰臥在地上,大碗扣住她的乳房,她掙紮了老半天才爬了起來,直到聽見父親關了門,她才流下委屈的淚水……
陳貴春就以這樣的方式跟老婆告別,怎不後悔?在這遙遠的地方,在這陌生而可怕的露天裏,陳貴春多麼想念他的老婆,多麼想念他的兒女。他跟兒子還沒建立起感情,可女兒早就是他的心頭肉了。從她學會走路,就跟在上山勞動的爸爸媽媽屁股後麵,陳貴春去近處的人家做石匠活,身後也總是吊著一條尾巴。生了兒子,陳貴春隱隱約約地覺得對不住女兒,具體是哪一點對不住她,他說不明白。為什麼非要生一個兒子?陳貴春同樣不明白!他念過初中,懂得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但他還是和所有的鄉親一樣,奔死奔活,也要奔出一個兒子。他生兩胎算少的,張恩品生了五胎,前四胎都是女兒,齊齊嶄嶄的一般高矮,第五胎才是個兒子,瘦得像蔫絲瓜。生下這根蔫絲瓜,他和他老婆才高高興興地收了手。恩品來廣東十多年,以前常回去,兒子出生後,他就一次也沒有回去過,迄今已曆五載……傳後的思想不能說沒有,但在陳貴春身上不嚴重,在鬆林坡大多數年輕人身上都不嚴重,然而他們不能不麵對一個基本的事實:當老兩口做不得動不得的時候,誰來服侍他們?城裏人退了休有工資,動不得了有敬老院,農村人有什麼?農村人一年累到頭,能不欠賬就算富裕人家,要是沒有個兒子,做不得了不就餓死了嗎?身邊沒有個人照料,動不得了不就難死了嗎?更何況鬆林坡遍地石山,一度,石頭就是他們的衣食父母,開采石山的活兒,沒有男人,行嗎?
陳貴春想著這些事,心潮難平。他揭開被子,發現城市早已睡了,旁邊的火鍋店也關了門。這樣的城市是可愛的。這樣的城市才是陳貴春心目中的城市。他望見了星星。城裏人從來不會仰望星星,可陳貴春在這裏望見了跟他故鄉一模一樣的星星。這讓陳貴春得到安慰,他終於平心靜氣地睡著了。
陳貴春已經無事可幹地滯留了八天。八天吃了四頓飯。他身上還有八塊三角錢。他的前景是灰色的,但他沒有產生過打道回府的心思,決心找到新的工地。開始兩三天,他總是往建築工地鑽,但是,那些工地上的民工都是集體出來的,包工頭都是民工的家鄉人,不想讓一個把握不準的陌生人去攪亂了秩序。後來,陳貴春學會了看廣告,他不敢花錢買報紙,好在那些被城裏人稱為牛皮癬的廣告到處都是。陳貴春試著打了幾個電話,接電話的人答非所問,說上分把鍾,陳貴春還弄不清對方到底招什麼工。對方問他的問題,他也覺得牛頭不對馬嘴。他不知道這些人不是辦假證,就是為寂寞的富婆招男伴。打這些電話,又花去了他兩塊多錢。他身上還剩六塊一角錢,一張五元的,一張一元的,還有個一角的鎳幣。陳貴春把錢揣在最貼心的地方,心想,再也不能花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