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12章(2 / 3)

為此,我們都隻能承受。

必須承受。

故鄉在遠方

陳貴春早就想出門了。

我們那一帶村落,迄今有三百年曆史,三百年中,“出門”一直是很曖昧的詞,因為據資料記載和老人們的回憶,不少出門人都死在了外鄉,最常被人談論的是三個:第一個是羅思舉。羅思舉生於清乾隆末年,死於嘉慶二十一年,做過乞丐,當過強人,後投身行伍,官至四川提督。他究竟死在何處,史料不詳,但絕非死在海拔1000米高山上的鬆林坡。第二個是王維舟。王維舟生於1887年,二十餘歲即任護國討袁(世凱)軍縱隊司令,後去蘇聯學習,受列寧之邀參加十月革命四周年慶典,回國後擔任紅33軍軍長,活躍在川陝交界的大巴山區,蔣介石懸賞十萬買其人頭,毛澤東則向他書贈“忠心耿耿,為黨為國”的八字條幅;建國後,被選為中央委員、中央監察委常委,1970年病逝於北京。第三個是姚大河。姚大河1961年生,1980年考上海軍,入駐西沙群島,1982年上軍校學習,兩年後病逝,遺體和他寫下的整整一箱日記,都留在了他熱愛的寶島。鬆林坡人以複雜的眼光看待這三個客死他鄉的人,既有同飲一口井水的親情,也有從他們身上吹拂而來的外麵世界的神秘,但更多的卻是難以言傳的傷感。在鬆林坡人看來,就算在外地混得像模像樣,如果葉落不能歸根,也是一件格外令人遺憾的事情。

然而,現在畢竟不是羅思舉和王維舟的時代(甚至也不是姚大河的時代),在羅思舉他們的時代,出門是一件大事,它傳遞給家人的是對災難的預感,到上世紀80年代末期,出門則意味著不再為柴米油鹽發愁,意味著可以蓋房子,買電視。當鬆林坡的年輕人覺得種田種地根本無法提供給他們幸福的依據時,仿佛一夜之間就從那個世代祖居的村落消失了。第一批人走出大山的時候,陳貴春還是一個初中生,初中畢業,他就在父親的親自指導下學石匠活。鬆林坡鬆樹很少,隻見遍地石山,村裏老一代的男人,幾乎都是石匠。陳貴春的父親陳大明,是這一帶的石匠領袖,名聲叫響幾十匹山嶺,隻可惜四十七歲那年被石頭砸斷了一條腿。陳貴春的血管裏蹦躂著玩弄石山的靈性,幾年下來,他就完完整整地學到了父親的絕活。正在陳大明慶幸自己後繼有人的時候,陳貴春卻厭倦了。不是厭倦石頭,而是厭倦這片雲起雲飛蒼鷹盤旋的狹長山體。像王維舟等人那樣出門闖蕩,一直是陳貴春埋藏得很深的夢想。他有兩次參軍的機會,可都被父親攔截在了石山上。為斷兒子的念頭,陳大明著人為他說上了女人,並很快結了婚。婚後一年,妻子杏兒生下一女,女兒滿三歲後,又生一男;由於是超生,被罰款一萬六千。這一萬六千全是借的,加上以前零零碎碎借的一些錢,已達到兩萬。這讓陳貴春陷入極度的窘迫,出門也有了正當的理由。兒子過半歲後,陳貴春終於說:我到底可以丟心落腸地走了。

離家的前一夜,他請父親喝酒,酒過三巡,陳貴春說,爸,我明天出門。陳大明瞅了兒子一眼,問他去哪兒。陳貴春說去廣東打工。陳大明以響亮的聲音清理嗓子,問兒子道,離開這地界?陳貴春說離開這地界。陳大明將桌子一拍:沒球本事!杏兒正端酸菜麵片湯上桌,嚇得手一抖,大碗碎在地上,美味變成了青白相間的穢物。陳大明斜了兒媳婦一眼,繼續罵:鬆林坡到處是紮著堆的石頭,還愁找不到一口飯?在俗人眼裏,石頭是石頭,在聖人眼裏,石頭是蓮花,在我們眼裏,石頭就是票子!滿山滿坡的票子不撈,去廣東幹啥?陳貴春垂下腦袋的時候,杏兒已清掃了地板,正將從地上撈起的食物放進碗裏,用涼開水清洗,聽了陳大明的話,她說:爸,石山再高一千丈,也幫不了他貴春。陳貴春抬頭狠狠盯了老婆一眼。隻有他才理解父親此時此刻的心情,父親視石頭為生命,把打理石山的希望,不僅寄托於兒子,還寄托於孫子;陳大明給孫子取的名字就是石頭。可杏兒沒看見丈夫的目光,接著道:爸是這一帶公認的石匠領袖,手段算高強的吧,可幾十年下來,還住這破朽朽的房子,連媽也跟人跑了……話音未落,陳貴春已衝到她跟前,掄慣了鐵錘的手重重地搧過去。杏兒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大碗隨後一步端端正正扣住她的左乳。哺乳期的女人,乳房大得說不出道理,碗顫悠得像發了瘋。

屋子裏靜寂得像生鏽的鐵軌。

幾分鍾之後,陳大明默默地起身,步履踉蹌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次日淩晨,陳貴春在父親的房門前跪了很長時間,然後挎上盛著衣物的帆布包,悄無聲息地隱沒於那條鬆苔沒屐的林間小路。

陳貴春沒想到他在廣東流浪了整整二十天,才在一家建築工地找到事做。

從十五歲之後,他的生命就是從鏨子上走過來的,這培養了他的耐性,也培養了他的細巧。他的專長就是搞建築,可廣東人修樓房,不像鬆林坡以石頭為主,而是砌磚,在陳貴春看來,燒磚砌磚都是粗活,不需要精雕細琢,可他還是像對待石頭一樣,非要讓它完完美美地出世,一匹磚被摸出繭子,也沒見他放到該放的位置。由於手腳太慢,他隻幹了半個月就被踢開了。正是開午飯的時間,陳貴春背著包裹,打算吃罷飯就去找工頭要錢。剛到食堂門口,遇上工頭來食堂檢查,陳貴春就把工頭攔在食堂外。工頭問他什麼錢,陳貴春說這半個月的工錢。工頭從懷裏摸出計算器,劈劈啪啪摁了一陣,對陳貴春說:你還欠我四十塊二,憐憫你球也不懂,兩角就不收了,四十得給我。陳貴春說,我為你幹活,反倒欠你?工頭咧開嘴,露出堅固有力的牙齒,老半天才說:娘的,半個月白吃白住,四十塊錢還不給?我沒收你的誤工費,就算便宜你了!陳貴春大聲道:我是白吃白住嗎?你不要太黑心了!話音剛落,臉上卻挨了一巴掌。陳貴春的耳朵很長,長耳朵在頭的兩側搖晃著。當時有許多民工在場,有人憤憤不平地說:怎麼打人?工頭怒目一掃,聲音就啞了,陰一個陽一個地離開了現場。陳貴春被一種悲哀的情緒纏住。有人當著眾人的麵打了他,讓他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他肩上的包裹也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仿佛發出哼哼的聲音,催他快走。陳貴春也想走,可是工頭幹淨肥胖的手插進了他的口袋,掏出他僅有的一百元錢,再從自己包裏掏出五十,往地上一扔,走進了食堂。

工頭刮走了他十元錢,工頭把五十元錢扔到地上的時候,陳貴春立刻就反應過來了。工頭分明說我欠他四十,為什麼要收五十?他的心被刺了一下,很痛。一頓吃一元錢的掛麵,十元錢就是十頓,也就是三天,第四天早上還可以吃五個小籠包子。這個賬,陳貴春很快就算出來了,可他無可奈何,因為工頭已走進廚房,站在寬大的窗口,跟賣飯師傅說著什麼,有一眼沒一眼地朝陳貴春的方向射來。賣飯的師傅也往這個方向瞅,見陳貴春看他們,師傅揚了揚手中的鐵瓢,意思是:你這雜種,我挖死你!這是賣飯師傅的口頭禪,遇到急於盛飯的沒站好隊列,或者逮住那些用口水把飯票潤濕,將一張票揭為兩張的人,他就揚一揚手中的鐵瓢,大聲喝斥:你這雜種,我挖死你!大家都有些畏懼胖子師傅,包括陳貴春,他知道再逗留此地已經不明智了,便拾起地上的五十元錢,把餘下的兩張飯票撕碎,離開了工地。

鬆林坡的人來廣東打工,多數在五年以上,陳貴春的好朋友張恩品來廣東已長達十多年,但陳貴春走的時候,根本沒想到和他聯係。杏兒倒是提醒過他,杏兒說,你去找恩品哥吧,他要給你找個事,不等於遞瓢水喝那麼容易?這倒是真的,張恩品比陳貴春大九歲,長相很怪,額頭像山岩一樣凸出,成天樂嗬嗬的,心腸是鬆林坡出了名的好,不管哪家有事,他都樂意幫忙,何況他跟陳貴春還是親兄弟一般的朋友呢,平時有了難處,彼此幫襯,殺年豬的時候,都請去喝酒。恩品在廣東混了那麼多年,隻要找到他,他就一定會想方設法為陳貴春謀一個掙錢的職業。但陳貴春認為自己是帶著翅膀出門的,他打心眼裏瞧不起單純為了生計的出走。

他怎麼也沒料到自己的翅膀這麼快就被城市的神秘力量折斷,因此他想跟張恩品聯係,卻不知道他在何處上工。

已是下午4點多鍾,城裏的閑女人悠閑自在地在大街上溜達,可陳貴春還沒吃午飯。他餓得胃壁發痛。悶痛。如女人臨產,痛得沒有方向,隻有模糊的、切近而又渺茫的感覺。可是他不想吃飯,因為他身上隻剩下五十元錢。五十元錢在鬆林坡可以做好多事情,但在城市裏,就像一簍垃圾那麼不值價。他背著包裹,走在不屬於他的大街上,孤獨和悲哀一浪接一浪浮到他的嘴邊,把他淹沒。他發現自己不僅不是王維舟,連羅思舉也不是,連姚大河也不是!他的孤獨和悲哀就來源於這堅定的事實。他暗暗佩服那三個人物,他們是怎麼進了城的?他們不僅進了城,還最終成為城裏人,與生在城裏的人融為一體,而且在一定範圍內領導著城裏人,他們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

走了多少條街道,他早已經迷糊。他隻知道,離他勞動了半個月的工地越來越遠了。這念頭一閃現,悲哀就潮水一樣退卻,隻把孤獨遺留在貧瘠的沙灘上。饑餓的甲蟲也再一次爬上他的胃壁,咬得他的胃瘋狂地抽動。太陽西斜,城裏的男人也出來了。男人的後麵跟著女人和孩子。陳貴春想起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可是他太餓了,不能深想。

他不知道要往哪裏去。他好像是為了到達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目標,才不停下他的腳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