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12章(1 / 3)

我們的成長 第12章

金花在戰栗,我明顯感覺到了,她說:“你又要走了?你不是對銀花說你不再出門了嗎?”

我繼續望著亮瓦:“我當然不想出門,可是……不出門怎麼過日子呢?”

金花抱住我的脖子,不說一句話。

沉默了許久,我說:“別看那個賀老師年紀輕輕的,他真是教育了我。”

金花往我的懷裏拱了一下:“你不生我的氣了?”

“我本來就沒生你的氣,是我首先不對。”

她像少女一樣撒著嬌說:“本來就是你不對嘛,你為啥說那麼絕情的話呢?”

“我是說絕情的話,你是做絕情的事,你不是要找個比我有出息的人嗎?”

“那是氣話!”她著急地分辯,“你把我說得那麼不要臉,把我氣糊塗了,其實你知道的,我哪裏是那樣的人啦,不要說你走五年,就是十五年,我的那碗綠豆也不會丟的!”

我把她抱緊了些,說:“我心裏難受。”

她說:“我知道你心裏難受,從你回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心裏難受,但是你該明白,我的心裏一點也不比你好過,我自己的男人在外麵受了五年累,回來後家裏還是老樣子,看不到一點兒希望,我這心裏不難受嗎?”

我問她:“你想不想讓我再出門?”

她猛地伏到我的身上來:“當然不想,”她急促地說,“這還用問嗎,當然不想!”

她流下淚來,雙肘支在我的胸膛上,兩隻手抓著自己的頭發,又說:“做女人的,哪個想丈夫三年五載地出遠門呢,那都是沒辦法的事啊……”

我把她放下來,靜靜地摟抱著她。

這時候,我們都不願意談及我出門的話題,但出門已成定局,這也是我倆心裏都清楚的。

過了好一陣,金花說:“今天我們要感謝賀老師,要不是他,我們的架就吵大了。”

“是呀,不過架吵得再大,你也是我老婆,我也是你男人。”

她輕柔地撚著我的耳垂說:“我就喜歡聽你這樣說話。”接著她嘻嘻笑著說,“要是我當時手裏拿著鏡子就好了。”

“為啥?”

“你不知道你把鐵鍋往灶眼上放的時候,那動作多麼可笑,不,不是可笑,是可憐,生怕讓外人看出我們在吵架,又生怕把鐵鍋碰壞了,那樣子真是可憐,可憐得讓我的心都痛了。”

我也笑起來:“你不知道你把臉轉向門口給賀老師打招呼的時候,那表情經過了多麼複雜的變化,像這樣,這樣……”

我還沒把動作做完,她就一手抱住我的頭,一手在我身上不停地捶打。

我抓住她的手,認真地說:“金花,相信我,沒啥大不了的,什麼難處都是可以熬過去的。”

她說:“是,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我把出門的日子定在正月十二。

不能再晚了,隻要過了正月十五,也就是老君山人所說的“大年”,去外麵就很難找到事情做了。

十一這天下午,金花帶著女兒回她娘家去了。我的路費還差幾十,她去找她爹媽借。她弟弟寄回的兩百塊錢,據說還剩了一點。

母女倆剛一出門,我就去了鬆林灣。我想去看看那些用雪做出的“爸爸媽媽”。

那些“爸爸媽媽”早就化掉了,地上是化雪時留下的暗淡印跡,曾經覆蓋他們頭頂的茅草,被雪浸泡,再被太陽曬幹,就像人走向衰老,失去水分,顯得特別的沒有生機。

我發現,就在前一兩天,肯定有人到這裏來過,而且站了很長時間。我想可能是耗子吧,因為他那個被太陽曬掉的“爸爸”,水印兩側放著兩根木棒,就像兩隻手臂,而且左邊的要比右邊的粗壯。

明年的這時節,我的女兒銀花,也會跟她的小朋友們一起來做她的爸爸了。因為我決不可能出門一年就回來的,這麵山上,幾乎沒有一個人每年都回來過春節。火車票那麼貴,春節期間還要漲價,誰也舍不得把血汗錢往鐵軌上扔。

問題是,銀花還不知道她爸爸明天就走。我和金花都說了,先不告訴她,明天讓她跟她母親一起把我送到石盆上就是了。

金花母女天黑盡才回來,那時候我已把行囊準備好了。吃罷晚飯,我就把女兒抱在懷裏。那時候,我最害怕的是別人來串門兒,或者銀花的小朋友來把她叫走。外麵的月光很明亮,往天,隻要有月光,銀花的那些小朋友都在晚飯後把她叫到院壩裏,玩兒得精疲力盡才回屋睡覺。

好像全村人都知道我馬上就要離妻別女似的,既沒有大人來串門兒,也沒有小孩來喊銀花。這樣,我就有機會一直抱著女兒,直到她在我懷裏香香甜甜地睡去。

我和金花都沒睡覺,我們躺在床上,做了我們自己的事情,就把女兒抱過來放在中間,兩人說了一整夜的話。

那一時刻終於來了,我把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提出來,帶著誇張的興奮對女兒說:“銀花,你跟媽媽去為爸爸送行吧。”

女兒識別不出帆布包的意義,她不知道這東西是農民工離鄉背井的特殊標記,也不知道“送行”是什麼意思,隻是聽說爸爸媽媽要帶她一塊兒出門,就高興起來。

走到西院外的那棵黃桷樹下時,春妹家那條臥在虛樓上的狗發現了我,汪汪汪叫了幾聲。它不是威脅我,更不是想咬我,而是以它的語言向我打招呼。

可這一下就壞事了。聽到狗叫,老奎叔和苟大娘站到虛樓上來了,他們說:“大寶又要出門啦?”

我緊張地看著女兒。她跟她母親走在前麵,正嘰嘰喳喳地說話,並沒聽清他們的問話。

金花也轉過頭看我,我給她遞眼色,讓她牽著女兒快走。她們加快了腳步。幾米之外,就是一堵春妹家做堡坎用的石牆,隻要被石牆擋住,她們就不大能聽清上麵傳來的說話聲了。

我站下來,等母女走遠了一些,才壓抑著聲音說:“是呀,留在家裏咋辦呢,老奎叔你們吃飯沒有?”

“還沒有呢,”老奎叔說,“你這次是到哪裏呀?”

我怕勾起他們的傷心事,沒說去廣東,而是說:“我還沒想清楚呢,到了火車站再說吧。”

苟大娘說:“大寶,你就去福建嘛,聽說那邊也好找事,春妹說她要去上班的那個廠叫紅光製衣廠,你去幫我看看嘛。”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問春妹有沒有消息。

“才去那麼幾天,有啥消息呢,”苟大娘憂戚地說。

這時候,老奎叔在抹淚水,我看得明明白白!他的淚水讓我想起自己做的那個夢。春妹是不是真的去了福建?她會不會真的去廣東看那個人?她回了一趟老家,再次背井離鄉之後,她會以什麼樣的眼光和心情看待外麵的世界?會以什麼樣的姿態去麵對未來的人生……

院壩邊又出現了一個人——是文香。她依然斜著腰身,依然慵懶多情,但她眼裏卻有著別樣的期待。我知道她是想問我去不去浙江。但她並沒問出聲,隻是低下頭,小聲而傷感地說:“今年隻回來了一個春妹,一個大寶,結果不到十天,春妹走了,大寶也走了……”

我不想再多說一句話。我覺得我的決心在流失。

於是我隨便揮了揮手,快步追妻子和女兒去了。

到了石盆,我放下肩上的包裹,先擁抱了一下妻子,再把女兒抱了起來。

把女兒抱上身,我才發現妻子淚流滿麵。

女兒看見媽媽哭,格外詫異,她說:“媽媽……”

我摸著女兒的小臉,我說:“銀花,爸爸又要出門打工了。”

我無法描述女兒聽到這句話時的表情。她眼睛裏的光芒直往後退,呈現出極度的驚恐。但她沒哭,她隻是顫抖著說:“你騙我。”

“爸爸沒騙你。”

“你告訴過我,你不再出門了,我們還拉了鉤的。”

我說:“是,但是爸爸沒辦法。”

“不……”她說。她好像這時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聲音裏帶著哭腔,兩隻小手緊緊地箍住我的脖子。

金花來抱她,金花說:“寶貝,讓爸爸走,爸爸再耽擱,就趕不上車了。”

女兒往我懷裏一縱,把我箍得更死,箍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要爸爸,”她大叫著說,“我不要爸爸走,我不要爸爸走……”

此前,我對自己說過,千萬不能流淚,然而,眼淚卻不由我控製,嘩嘩地往下淌。

金花來掰女兒的手,女兒哭叫著,哭得那麼絕望!而且她的勁那麼大,剛掰開她的一根小指拇,那根指拇又像鋼鉗一樣合上了。

這樣的場麵再不能繼續下去了。這對她太殘忍,太不公平。我把女兒的身子送到金花懷裏,再抓住她的兩隻手,使勁一扯就扯開了。

女兒的兩隻手臂翅膀一樣張開,嘴大張著,卻沒有聲音。冷風嗚嗚嗚響,灌進她的嘴裏。

我就看著女兒的這個姿態,提著包裹,鑽進了青岡林。

走了很長一段路,我才聽到了女兒的哭聲。

哭吧孩子。哭是你的權利。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理解,在曆史上的某一個時期,城市和鄉村是如此對峙又如此交融,我,你母親,還有你,包括像你春妹小姑這樣的所有鄉裏人,都無可挽回地被拋進了這對峙和交融的浪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