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11章
這可怕的人性泥沼,當然不僅僅屬於鄉裏人,但由於鄉村的貧困和卑微造成的偏狹與自私,加上祖祖輩輩抱成一團開疆拓土因而彼此知根知底的特殊背景,他們要對一個不幸的人施加壓力,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不可動搖的集體力量。
像張大娘這樣的人,她要最終獲得拯救,隻能依靠時間。
可是春妹就不行了。對她而言,時間是魔鬼。她懷裏的那個孩子在一天天長大,不需要多久,他就會叫爸爸媽媽了,然而他沒有爸爸可叫!我的女兒銀花會叫爸爸而看不到爸爸的時候,她母親會告訴她:“你爸爸在廣東打工,你爸爸愛你,等你爸爸掙了錢,他就回來看你。”然而春妹將如何向她的兒子交代?她能夠對她兒子說:“你爸爸有很多錢,可是我懷上你的時候,他的生意走下坡路了,他嫌我們是拖累,不想養我們,就把你和媽媽趕走了,你沒有爸爸了!”——春妹能這樣說嗎?
在鞍子寺村,人們雖然懷疑她兒子不是走正門生出來的,但最真實最具體的情況並不清楚,許多人還在觀望她是不是真的嫁了個有錢的男人,即便那男人並不有錢,也想看看他究竟長的什麼模樣,是個什麼身份——結果鬧到頭,那孩子不過是個野種!
真到了那一天,等待春妹的會是什麼後果,她太清楚了。
還有她的家人。唯一從心底裏愛她的,就是她的家人,可是,她在家裏多呆一天,帶給家人的恥辱也就往深處紮一寸。
她不願意這樣。
何況她哥讀書還需要錢呢!那家裏不靠春妹,就沒有人能供春義繼續讀書。
鑒於這種種原因,春妹默默地走了。
她本來是想回到故鄉療傷的……
我沒看到她走。那天我帶著妻女去三十裏外的嶽父母家了。
據說春妹走得很平靜,那天她去鄉場後回來,把哇哇啼哭的孩子(那孩子隻要沒睡覺,好像永遠都在啼哭)背在背上,就跟父母和哥哥道別(聽說她姐姐春梅正月初三回來過,看見妹妹抱著一個不明不白瘦小得像幹柴棒的孩子喂奶,飯也沒吃就走了)。她對哥哥說:“哥哥你安心讀書,錢的事你不用擔心,我這次不去廣東,我去福建,我今天打聽到我的一個初中同學在福建一家製衣廠打工,她爸爸給了我地址,我去找她,她一定會幫忙讓我進廠的。”
春妹走了,村裏又議論了她兩天,再次歸於沉寂。
我想很少有人在乎她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帶著孩子將怎樣生活;更少人在乎的是,她之所以不去廣東,究竟是害怕自己再次受傷,還是別有隱情……
正月初八,對老君山來說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這一天是牛的生日。
不知為什麼,老君山人固執地認為,世間的第一頭牛,是農曆正月初八這天降生的,因此他們把正月初八定為天底下所有牛的生日。
清早,老君山的男女老少,隻要拿得動鐮刀的,下得了床的,都走出院落,走到村子底下或者爬到村子上麵的山林,為牛割草。四野一片枯黃,要找到一把青草很不容易,通常是那些葉片如利刃的馬兒蕊草,或者生長在崖垛之巔的紫芫草,靠近草梢的部分才呈現出青綠色。但要割下這些草非常困難,稍不留心,馬兒蕊就會劃破手指,不是一般的破皮,而是一拉到底,現出雪白的骨頭;紫芫草雖然摸上去如綢緞般柔軟,但誰也不敢輕易爬到數丈高的崖垛動它們一下,何況冬天的崖垛上隨時都可能藏著暗冰。
盡管艱難,老君山人卻無論如何也要讓牛在這天嚐到青草的氣味,哪怕隻有一點點兒。把草割回來後,一家人便圍在牛棚旁邊,由家庭成員中年歲最大的人將草放進牛槽,招呼臥著反芻的牲口起來享用;以前,放草之前,家裏的長者還要帶頭給牛下跪,表達對這種數千年來為人類作出巨大犧牲的生靈的感激和敬意,現在沒有這規矩了,但虔敬的心思並沒減退。
說來奇怪,正月初八這天,老君山的牛仿佛也知道這個日子非同尋常,一律顯得格外安靜,既不撞圈欄,也不鳴叫,當人們把草放進木槽時,它們表現得是那樣羞澀,用濕漉漉的、清亮如水的眼睛對人們說話,那意思好像是:“謝謝你們,我做的那點事,隻不過是我的本分,沒啥了不起的。”
這一個正月初八,天還沒亮明白,鞍子寺村後麵的山嶺上就起了歌聲:“清早起來嘛去割草哦,煙子蓬蓬呢割不到哦;煙子煙子你快快散呢,咕嚕嚕嚕扯——我家的牛兒口羅過生朝(生日)哦……”
這是祖先傳下來的歌謠,“煙子”指的是霧,但今天沒有霧,今天是化雪的日子,屋簷底下響起時輕時重的聲音,那是雪水融化的聲音,有時候,一團雪塊沒來得及化掉,就順著瓦溝摔下來,在地上濺起耀眼的光芒,我家後門外的竹林裏,發出淙淙的聲響;這響聲無處不在,站在石板鋪成的院壩裏,也能聽到它的鳴唱。
天地之間存在著一個神秘的琴師,它在每一個角落彈撥出季候的主要音律。
要是以往,最早起來的人唱了第一句歌詞,滿山滿坡都有應和,但今天不是這樣,應和的有,卻極其稀微。
我和金花隱隱約約地聽到西院文香在跟人說話,那人問文香為什麼不唱歌,因為她是鞍子寺村歌聲最美的,文香說:“唱啥呀唱,我家牛也沒有,懶得唱!”
她的話說到了我和金花的痛處。
金花的臉色憂憂戚戚的,對我說:“管它有沒有牛,你也吼兩句吧,那是個吉慶。”
我沒有聽她的話,吼那麼兩聲,實在看不出吉慶在哪裏;而且,一個沒有牛的人唱歌,我這麵子上掛不住。
金花沒作聲。當我打開後門抱柴回屋,她不見了。一個多鍾頭後,我把飯做好,才見她割了半背篼青蔥的紫芫草回來。那麼滑的路,她不僅褲腿和前襟上沾滿泥點子,連頭發也被泥點子染黃了。她將草一把一把地打散,一把一把地丟進牛槽。
她做著這些事,臉上沒有悲傷,隻有對未來生活的祈福。
然而,我卻看不下去了,我把那些草全都抓了出來,扔進了旁邊的糞坑!
金花愣愣地看著我,直到我用長把糞瓢將草全都捅進糞渣裏,她才抑止不住流下淚來。
“馬上就開春了。”她說。
她的意思我懂,春水一發,就要牛犁田,沒有牛的人家,就隻有向別人借牛,而春水田是搶出來的,隻有那麼短短的兩三天,融化的雪水能把田漲滿,過了那幾天好日子,田雖然也能夠翻耕,卻檢驗不出是否紮漏,如果田不紮漏,到了五荒六月稻穀抽穗的時候缺水,嚴重的減產就勢所必然。等別人忙過,你再借牛來使,很可能就錯過了最佳時機,而且,牛那麼寶貝,關係再好的人家也不願意隨便借人。老君山人把犁春水田叫“打老荒”,聽聽這說法,就知對人對牛,那都是極其艱苦的活,一趟老荒打下來,再強壯的牛也要瘦它幾十斤。這無法不讓主人心痛。
我家已經六年沒牛了,以前有一頭老白牛,結婚的時候賣掉辦了酒席,從那以後就再沒喂牛,這就是說,我離開的這幾年,金花每年都要向別人借牛,去人家門檻前下話的尷尬,她已經受夠了。
除了尷尬,還要累死累活地搶那最後一趟春水。那些掙了錢的人家,即使暫時沒買上牛,也可以把牛借來後拿錢請人犁田。文香就是這樣做的。犁鏵沉重,如果不熟悉牛的習性,隨時都可能被它拖得撲倒在水田裏,甚至撲到鏵刃上,割得身上鮮血直流。以前幹這活,都是年輕男人的事,自從年輕男人走出村子,就輪到缺力氣但有經驗的老頭子了。請老頭子犁一畝田,給十塊錢。很少有女人幹這活,可金花是自己幹。她舍不得錢。她的娘家人也不能幫她,她有個弟弟,打工去了,同樣是幾年不回,嶽父的身體也吃不消了,更重要的是,嶽父家也買不起牛,也要等著別人空下來了,才披星戴月地去田裏忙活(今年過春節,也是他兒子寄回兩百塊錢,才割了些肉,打了些酒,勉強把年關度過了,他哪有錢買牛)。金花隻能靠她自己,每次犁完田,她的的腰和腿就像有人在用扁擔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