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11章(3 / 3)

在那一刻,金花的表情發生著急劇的變化,當她把臉轉一個半圓朝向門口的時候,已把絕望丟在了後邊。

她說:“是賀老師啊,進屋坐。”

我把手裏的鐵鍋慢慢放回到灶眼上。

聽金花叫賀老師,我就知道他是教銀花的了。

這是一個不足二十歲的小夥子,長得圓頭圓腦,是西北賀家坳村人。我並不認識他,聽金花說,他隻讀過半季初中,之所以能來鞍子寺小學教書,還當校長,每月領三百多塊錢工資,全靠他舅舅——他舅舅是鎮中心校的校長,有安排村小教師的權力。

小夥子說話響快,看上去也很聰明。進屋後,他望著我說:“這是大寶哥吧?”金花說是,他就馬上給我遞煙。我說:“賀老師,咋能抽你的煙呢。”他把煙硬塞到我手裏。“叫啥賀老師喲,”他說,“大寶哥你才是老師,你當年要是家庭條件好點,不要說鞍子寺小學,就是縣中學你還不一定看得上眼呢。”

如果前些年有人提這事,我會很傷感,現在我不會傷感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啊。正擁有的生活,才是自己應該得到的生活,這個道理我雖然不願意接受,但我早就懂了。正因為懂了這個道理,我才心煩,才跟金花吵架。

我說:“賀老師坐吧。”他坐下後,金花問他:“這學期多少錢?”

“還是一百八,今年好多學校都漲了,對麵山上有所學校,都漲到二百七了,我們鞍子寺小學不漲!”

我問:“學校收費,鎮上沒定個統一標準?”

賀老師說:“沒有,這是根據各個學校的具體情況定價,然後上報鎮上批準就是了。學生越少收費越高,因為我們的工資不是國家發,是從學生的書學費裏麵抽成,學生少了,價又收不上來,我們就不如回家種地了。”

“學生少是學齡兒童本來就少,還是失學的太多?”

“當然是失學的多啊,”賀老師看著我說,“窮啊,很多家庭讀不起書啊,像大寶哥你們那時候,比現在窮到哪裏去了吧,可再窮的人家也能上小學和中學,大寶哥你要是早生幾年,說不定就能讀上大學了。現在表麵上大家都掙了錢,可是送孩子讀完小學都困難,也是怪事。”

接著他說:“目前的情況是,越窮的地方收費越高,收費越高就越沒人讀書,再這麼搞幾年,很多村小都要辦垮。”

我問他:“你舅舅知不知道這些事?”

“知道哇,我給他反映過,還有很多村小教師都給他反映過,我看他也拿不出個主意。”

這其間,金花進裏屋把錢拿出來遞給賀老師,他收下了,在一張皺皺巴巴的名單上劃了個勾,就很認真很嚴肅地對我說:“大寶哥,銀花是非常聰明的孩子,你要好好培養她喲。按她的智力,隻要順順當當地發展下去,將來考個大學肯定沒問題。我沒多少文化,但為了不誤人子弟,也不給我舅舅丟臉,我在努力自學,別的不行,要說看一個人的發展,錯也錯不到哪裏去。大寶哥你是沒上過大學的大學生,銀花又是你女兒,你比我更清楚她的情況,等她將來考上了大學,你要拿得出錢來,千萬不能讓她走你的老路哦。這做大人的,辛苦點就辛苦點,有啥辦法呢。”

開始聽金花說賀老師是憑他舅舅的關係才來學校教書的,我心裏還對他有成見,事實證明我錯了。聽了他的話,我像小學生一樣不停地點頭,我說:“謝謝你賀老師,你的話我記住了。”

他起身告辭,到別的人家收書學費去了。

金花不聲不響地,又拿起掃把掃地。地還沒掃完呢。

我在灶房站了片刻,就進了臥室,衣服也不脫,就躺到床上去了。

一群接一群陌生的人從我麵前走過,帶著腥味的冷風把他們的說話聲吹得時濃時淡。在很遠的地方,出現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我想那是誰呢,正準備揚手招呼,那人就不見了。他剛剛消失,我就想起來了,那不是賀兵嗎!可是不對呀,賀兵不是已經死掉了嗎?難道那個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的人不是他?難道那個來領走一個骨灰盒的老頭子,也不是他父親?正在疑惑,我又發現一個熟悉的人,這是個滿臉憔悴的女人,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她是鄒明玉。我大聲呼喊,先叫鄒姐,她不理我,我又叫鄒明玉,她還是不理我。很快,她就與賀兵一樣,被如潮的人海所吞沒。黃昏眨眼間就與大地上的暮色相擁,我想再也不可能遇見熟人了。我感到孤單,提著包裹朝前走去。不知走了多少條大街,走得夜沉了,腿酸了,街上的人影車輛都已稀稀落落的了,我就在一個擋風的角落蹲下來。那裏早就蹲著一個人,黑乎乎的,看不見那人的臉,但我聽到了啼哭聲。是一個孩子的啼哭,吱吱吱的,像老鼠叫。這哭聲我是那麼熟悉,禁不住朝蹲著的人多望了兩眼。天啦,這不是春妹嗎?春妹也認出了我,她說:“大寶哥,你也來了?”我說:“是呀,你不是去了福建嗎,咋在廣東看到你?”春妹低聲說:“我想見他一麵。”我問她:“見到了嗎?”春妹說:“見到了,他從公司出來上車的時候,我看到他了。”我急乎乎地問她:“你沒去找他?”春妹憂傷地搖著頭。我朝她吼起來:“你是傻瓜,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這時候,春妹突然不見了,我的腦子裏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洞……

“睡覺為啥衣服也不脫?被子也不蓋?”金花把我搖醒,心疼地嗔怪我。

我翻身起來,心裏湧起大禍臨頭之前的空虛感。

事實上沒什麼大事,門外陽光照耀著,屋脊上的亮瓦投下浮動的光影。

隻是夢中的清寒和孤單揮之不去。

金花像是忘記了我們吵架的事。我也忘記了。那件事就像夢中的景象一樣虛幻。

我說:“銀花呢?”

“到東院玩兒去了。”金花說,“想睡你就再睡一會兒吧。”

我說不睡了,大白天的,哪裏是睡覺的時候。

“反正田地裏又沒啥事,柴也是砍好的。”金花說。

正是這“沒事”讓我感到空虛。沒事就意味著掙不到錢。如果喂了牛就好了,農閑時節,恰恰是豬牛讓農人閑不下來。農人是不能閑的,一閑就空虛,就為將來擔驚受怕。

我說:“手頭還剩了多少錢?”

金花不回答我,隻是說:“想睡就睡一會兒吧,不管有沒有錢用,反正天塌不下來!”

她說得那麼堅定,讓我多多少少恢複了一些元氣。

我試探地說:“要不,你也來睡?”

我以為她會反對的。哪怕風濕病犯得最厲害的時候,她也沒在白天上過床。

誰知她不聲不響地就脫了外套。

屋外傳來小豬的哼哼聲,母雞被公雞侵犯時不滿的抗議聲,還有孩子們的歡笑聲。當這些聲音過去,就隻剩下似有若無的天籟了。我靜靜地摟著金花,望著頭頂上方的亮瓦。

要是生活沒有那麼緊,要是心裏沒有那麼多負擔,這日子該有多好……

我再一次問金花:“還剩下多少錢?”

她動了動身子,麵向我:“六十多塊。”

我喃喃自語:“六十多……還不夠。要出門,我首先還是選擇廣東,那邊的機會到底多一些,再說,我還夢想以前的那個建築老板會收留我。我相信隻要給出合理的解釋,他會收留我的。當然,被他扣押的那兩個月工錢,就不要去想了。”

這時候我才發現,其實我內心早就在計劃再次出門的事了。

從沒出過門的時候,總以為外麵的錢容易掙,真的走出去,又想家,覺得家鄉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最讓人踏實的地方,覺得金窩銀窩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窩,可是一回到家裏,馬上又感到不是這麼回事了。你在城市找不到尊嚴和自由,家鄉就能夠給予你嗎?連耕牛也買不上,連付孩子讀小學的費用也感到吃力,還有什麼尊嚴和自由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