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如此,你這麼割回一背篼牛草,別人家的牛就會跑到你圈裏來嗎?
我心裏窩囊透了。
兩人進了屋,金花見女兒不在家,淚水就流得越發的洶湧。
我讓她坐在條凳上,自己也挨著她坐下來,我說:“對不起,剛才是我一時發昏。”
她不回應,隻管流淚。
我猶豫了片刻說:“金花,我寄回的三千一百塊錢,都派了啥用場?”
前兩天我就想跟她算算這筆賬,我不是不相信她,僅僅是想了解一下錢都花到哪裏去了。
她擤了一把鼻涕,又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淚水,才很平靜地對我說:“每年買肥料就要四百多塊,我們還算買得少的,有些家庭一買就是六百多塊,現在那土,吃肥料吃慣了,肥給少了就不出好莊稼;再說我們沒喂牛,又沒啥糞肥幫補。還有就是交義務勞工費,這筆費用是你走後才交的,每年給每個成年勞力算十個義務工,也不讓你真去哪裏做義務活,隻是讓你交錢,每人每天二十塊,這樣算下來,我們家一年要交四百。第三就是銀花的書學費,她四歲進幼兒班的,讀了兩年了,每學期的學雜費一百八,一年就要三百六。其他的就是一些零星的花銷,我記不起來了。”
我默算了一下,光是金花說出的這三筆大數目,幾年下來至少也要五千,而我寄回的隻有三千一百塊。我感到很羞愧,我實在不該向她提這麼愚蠢的問題。就算我不知道有義務勞工費,也應該知道三千一百塊錢遠遠不夠五年的開支。
“還有兩千來塊錢的缺口,你是從哪裏找來填補的?”我抓住金花的手,這樣問她。
“找我弟弟借了一千五,”她說,“另外就是賣穀子。”
她低下頭,又說:“你看我們倉裏的穀子很少,不是你女人不能幹,是肥料不夠,莊稼產量本來就不高,又賣了那麼多。我本來還想把你爸媽的墳修一修的,可實在抽不出錢。你看村裏有些人家,從縣城請來專門的匠人,用石條把祖墳修得那麼漂亮,還鏨了碑。隻有你爸媽的墳還是兩個土包子。你是讀書人,雖然沒念成大學,可你是這村裏最大的讀書人,你真該給你爸媽寫上幾句話,鏨在碑上,立在墳前。”
我不希望她提這些事情,一提起來我心裏就毛躁。雖然我並不像村裏某些人那樣,以花大錢修葺祖墳的方式來顯示自己的孝心,或者以此向外人擺闊,但父母的墳像狗啃的似的齜牙咧嘴,畢竟也不是體麵的事情。
金花又說:“你昨天給我的兩百多塊錢,按道理該去買頭小豬的,一頭豬在圈裏,再好的飲食它吃起來也懶心無腸,豬要成對才搶食,搶食才肯長。現在看來又買不成了,過了正月十五,銀花就要開學了,他們老師過兩天就會提前來收書學費,到底漲沒漲價,還不知道呢。”
“你不要說了,”我說,“金花你不要說了。”
金花站起身,默默無言地去端碗舀飯。
吃罷早飯,我跟金花帶著女兒抓緊時間去油菜田裏扯雜草。雪沒來得及完全融化,田地還較為幹爽,要是再挨幾個鍾頭,雪完全化開了,就沒法進田。
到處都是亮閃閃的,太陽早早地升上了天空,村裏大大小小的狗在陽光下追逐,春妹家那條大灰狗是當然的頭領,它往哪裏跑,別的狗就會朝哪裏聚集。後山上的鬆垛和青岡林裏,融雪聲此起彼伏,沒過多久,白茫茫的林莽再一次變得清朗起來。
這樣的景象,卻無法激起我對春天的向往。金花的一席話,讓我無地自容,也讓我對即將到來的春天懷著沉甸甸的憂慮。
銀花在塄坎底下掏深藏於土地中的蟲子,金花撅著屁股,在一心一意地勞作,我的心裏卻像貓抓一樣難受。我想該怎麼辦呢,如果我留在家裏,又憑什麼掙錢呢?這片土地能夠提供的最大資源,也就是讓我們不再挨餓,要談到別的,比如修一修房屋,供孩子讀書,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何況還有欠賬呢。金花在娘家時雖然也窮,可從沒欠過賬,金花是嫁給我之後才嚐到欠賬的滋味的。她衝著我“有文化”才衝破層層阻力成了我的女人,而我腦袋裏的所謂文化,到底給她帶來了什麼樣的光榮?我又為她的現實與未來提供了什麼樣的保證?
我左顧右盼,前思後想,覺得唯一的出路,就是再次離開這片親切而又貧瘠的土地。
漂泊異鄉的孤獨感立即潮水一般淹沒了我……
銀花的老師來收書學費的時候,我和金花正在吵架。
我們是為針尖那麼大一點事吵起來的。金花掃地的時候,我把一隻背篼反扣過來,坐在灶房邊上,滿腦子都是“怎麼辦”,擺在我麵前的分明隻有一條路,而這條路我實在不想走,可不走行嗎?
正在我焦躁萬分的時候,金花掃到我麵前來了,金花說:“把腳抬一下。”
我把腳抬起來了。
金花掃了我的腳底,又說:“有凳子不坐,坐在背篼上,坐壞了咋辦?”
我的氣猛然間就躥起來了,一把將背篼從後門扔了出去。背篼翻了幾個跟頭,掉到了岩畔之下。
金花彎腰愣了片刻,出門去撿了回來。
她進屋的時候,我本是有些後悔的,誰知她在流眼淚。她這時候真不該流眼淚。她的眼淚讓我感到生活的無望。
我說:“他娘的不就是一隻背篼嗎,有啥了不起的!”
跟金花結婚以來,兩人並不是沒有過爭吵,但我們的爭吵是有理有節的,我從沒在她麵前罵過粗話,我們村的有些男人跟老婆吵架,罵的話連狗也嫌髒,連牛也踩不爛,不僅如此,還動不動就打女人,像文香那麼漂亮的女人,也常常被丈夫毒打,有次她丈夫一把將她推倒在石壩上,又狠狠地踢她的屁股和腰身,踢得文香在地上翻來倒去,之後翻不動了,就狗一樣蜷著身子,向丈夫求饒。這樣的事情,鞍子寺村經常發生,可是我不僅沒打過金花,重話也沒說過。對此,金花銘記於心,還向人誇耀,說這就是她選擇我的好處,說有文化的人就是不同。
然而現在,我卻對她罵粗話了。
金花像不認識我一樣,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說:“盯著我幹啥?你是不是嫌我脹眼睛?”
這話是很傷人的,這話的意思是說:“你覺得我在家裏是多餘人,你巴不得我趕快滾蛋!”
金花的嘴唇抖索著。她的嘴唇薄,抖起來像兩張紙。她這神情我以前從沒看到過。
我知道她受了傷,但我就是想傷她,我還嫌傷得不夠!
於是我說:“我明白你是咋想的,你不是羨慕文香嗎,你不是想有文香那樣的好事嗎!”
金花的嘴唇不抖了,她變得冷靜了,她說:“大寶,你啥時候變得這麼無聊的?”
“我無聊嗎……我是無聊嗎?你以為你平時不開腔不出氣,我就看不出你的心思嗎?”
她搖著頭。緩慢而淒哀地搖著頭。
“如果這就是我找的人……”她沒把話說完,再一次搖頭。
我說:“你本來就找錯了,憑你天仙一樣的容貌,最壞也該找個鎮長的,卻鬼迷心竅找了我這個窮光蛋!”
金花的胸脯大起大伏,隨後是一聲炸雷般的吼叫:“鄭大寶,你要這麼說,我就真是找錯了!我找不了鎮長,但是找個比你有出息的人,對我冉金花還算不了啥大事!就是現在,我冉金花也還有人要!別以為離了你鄭大寶,我就隻有吊頸的份兒了,隻有跳崖的份兒了!”
到此,我已經沒有力量找出更有殺傷力的話來反擊她。我早就為自己設置了一個陷阱。我是自食其果。但是,我煩透了,我實在需要發泄!
我把灶上的鐵鍋高高舉起。
正要往地上砸的時候,門口響起了又謹慎又快樂的聲音:“金花嫂在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