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10章(1 / 3)

我們的成長 第10章

我希望他們早一點結束這個話題,可這樣的話題無疑是死氣沉沉的新年裏最盛大的禮物,怎麼舍得輕易終止呢。我隻得站起身,說火塘裏的柴快燃盡了,我去外麵破一些。

青岡棒堆積在偏廈旁邊,我輪起斧子,把它們劈成兩瓣或者四瓣。天色已經不早了,風從慈竹林裏鼓蕩過來,攪動著零星的灰色雪花;天空中彤雲密布,看來今晚又是一個大雪天。雪前的風是刺骨的,但我感覺不到風的寒冷……

上上下下的路上不見一個人,除了我屋裏時時爆出的笑聲,也聽不到別的什麼聲音,連狗也懶得吠叫,雞也懶得打鳴。而我屋裏的笑聲並不代表歡樂,它是對另一個可憐人的傷害。這讓我厭惡。鄉裏人總是對別人的故事那麼感興趣,特別是當他們碰上一個可以糟蹋的人,不是撫慰別人的痛處,而是揪住不放。

如果他們知道我曾給老板下跪過,不知又會在背後怎樣編派我?

城市掛著一把刀子,鄉村同樣掛著一把刀子,一個硬,一個軟……

我現在唯一的渴望,就是單獨跟家人呆在一起,可金花在陪他們說話(她隻是陪著,並沒說話),女兒跟著她的小朋友不知到哪裏玩兒去了——聽說我再不丟下她出門打工,銀花在小朋友麵前特別驕傲,一口一個“我爸爸,我媽媽”,她那揚著頭撅著嘴的樣子,好像她的爸爸媽媽是多麼了不起的人物。不過她驕傲是有理由的,眼下,她的爸爸媽媽都在家裏,而別的孩子,很大一部分是爸爸媽媽都不在家。

我把破好的柴抱進屋,對金花說:“耍了這半天,想必都餓了,快給大夥做湯圓吃。”

聽說要做湯圓,所有人都起身告辭。

而今這年歲,吃飽飯已不成問題了,但鄉裏人還是把吃看得很重,決不輕易接受別人的飯局。因此,說請人家吃東西,如果口氣不堅定,幾乎就相當於下逐客令。

人一走,屋子空了下來。空得很突兀,仿佛剛才的那場熱鬧,不過是場夢境。

金花做晚飯的時候,我就去找女兒。中間院子裏沒人,我又去東邊和西邊院子,都沒人。不僅沒有小孩,連大人也不見一個。十分鍾前才從我家裏出去的那些老人、婦女和嬰兒,全都沉寂到歲月的深處去了。

去西院時,我特意朝春妹家張望了幾眼,門緊閉著,屋裏的人深深地靜默著,隻有那隻蜷縮在旁邊虛樓上的大灰狗,抬起三角眼審視了我足有半分鍾左右;它沒有叫,它大概回憶起它主人說過我叫大寶,也回憶起幾年前我的確在這村子裏生活過。

我又沿著爛泥塘似的田埂去了學校,大些的孩子有時會去學校打乒乓球,像銀花這樣的小不點兒也會跟在他們屁股後麵。

但學校也沒人。

學校跟民居一樣,全是木房,二十餘年的風風雨雨,木板全都黴爛了,很多地方出現了裂縫,格子窗再也沒有一根木條,白亮亮地大開著。學校前麵是奔湧的群山,後麵是一堵山牆,在山牆底部,有人鑿出一個窟窿,窟窿裏安放著一尊如來佛像。這是老寺廟留下來的遺物,前幾年從土裏挖出來的。這情景讓我突然生出一種幻覺,心境也由此潛伏到久遠的過去。然而過去深不見底,就跟未來一樣。此時的我呼吸著,此時的我站在這塊凸凹不平水漬遍地的泥地上,但我卻不認識自己的祖先,不知道他們都走過了什麼樣的路,不知道他們又是在哪一根鏈條上,出於什麼樣的機緣創造了我。

操場是抱得起的那麼大一塊土團子,密布的敗草伏在水窪之中,沼澤似的;操場邊緣立著兩個石人。據說那兩個石人曾是如來佛身邊的戰將,也是從土裏挖出來的,隻是兩人都斷了腦袋,有一個的腦袋找到了,有一個沒有找到,找到的那個,被人將頭放在了他的脖頸上,由於脖頸有了殘缺,腦袋放不穩,風一吹就搖搖晃晃。

我曾在這裏讀完了小學,而今,我的女兒又在這裏讀幼兒班,我沒能成就自己走出大山的夢想,我的女兒能夠嗎?如果我的女兒也像我一樣考上大學而無錢進校,等待她的,還有等待我的,將是一種什麼樣的命運?

從學校出來,我朝後山爬去。後山高處有一塊不小的平地,叫鬆林灣,曾經生長著一大片茂密粗壯的油鬆林,我還沒出生的時候,村裏人把鬆林全部燒光,而且刨盡根須,翻耕成旱地,種上玉米或高粱。現在的鬆林灣,一棵鬆樹也沒有了。

油鬆可以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長成參天大樹,莊稼卻無法獲得豐收。玉米和高粱的產量都極低,又因為距離村子遠,打工者紛紛出村之後,這片地就拋了荒,成了孩子們的樂園,夏天去捉蜻蜓和蝴蝶,冬天去打雪仗。

銀花和五六個孩子果然在那裏玩雪。

幾個孩子當中,除了我女兒現在父母都在家裏,其餘的都跟著爺爺奶奶生活。

銀花看到我,張開凍得又紅又腫的雙手,踢踏著雪花飛奔過來,迎著風大聲說:“爸爸,我在幫他們做爸爸媽媽。”

做爸爸媽媽?我過去一看,孩子們堆出了十餘個雪人,這就是他們的爸爸媽媽!

銀花說:“爸爸你看,耗子做他爸爸的時候做錯了,他爸爸分明隻有一隻手,他卻做了兩隻手。”

那個名叫耗子的男孩,比銀花大幾歲,三年前,他爸爸在新疆一家煤礦遭遇瓦斯爆炸,被炸斷了左臂,傷口剛愈合,他又跟妻子去了武漢,妻子進了木材廠,他則在漢口江灘一帶拾荒。

我看著耗子的“爸爸”,發現他把爸爸的左臂塑得又大又長。

淚水情不自禁地湧上來,在我眼眶邊打轉。

我把耗子抱起來,說:“耗子你是對的,你沒有做錯。”

耗子一言不發,那過分的成熟和堅定,我幾乎不敢麵對。

我放下他,對孩子們說:“你們想念爸爸媽媽,爸爸媽媽也想念你們,隻要你們在家裏好好念書,你們的爸爸媽媽就會高興。”

一個比銀花稍大一點、名叫京京的女孩問道:“大寶叔叔,爸爸媽媽看不見我,他們咋知道高興呢?”

女孩缺著一顆門牙,不知是冷得太厲害,還是牙齒關不住風,語音模糊不清,加上掛著的那兩串清鼻涕,看上去可憐極了。

我蹲下去,對她說:“你爸爸媽媽看得見你,自從他們把你生下來,不管走多遠,他們都看得見你。”

京京說:“那我怎麼看不見爸爸媽媽?”

“你也看得見,隻不過那時候你睡著了,他們是在你睡著的時候來陪你的。”

京京蹦跳著說:“那我今天晚上就不睡覺了。”

我說:“那可不行,你不睡覺他們會不高興的,他們不高興就不來陪你了。”

京京眼睛裏的光芒暗淡下去,顯得既無助又憂傷。

一個五歲的小孩憂傷起來,讓人刻骨銘心。

黃昏早已在風雪中降臨,我和孩子們扯了些茅草蓋住那些“爸爸媽媽”,就領著他們下山。

銀花要我背,但我沒有滿足她。我不能用這種方式去刺傷另外幾個孩子的心靈。

我以為老奎叔晚上會來找我的,我都想好了怎樣回答他可能提出的問題了,但他還是沒來。

春妹去柴山跟我說話,她父母是否知道?春妹回去之後,家裏又發生了些什麼?老實說,我真想擺脫這些事情,但總是擺脫不開。

由於玩兒得太瘋,也由於太興奮,銀花吃罷晚飯就睡了,金花把她弄上床,回到灶房就燒了一大鍋水。之後,她不聲不響地搬出一個泡澡用的大黃桶。她把這些事做得莊嚴而又神聖,而真正等到肌膚相觸,她卻變得那麼羞澀。風濕帶來的骨節酸痛,使她的手和腿都不是那麼靈便,然而它們是健壯的,短暫的羞澀和試探之後,它們就變得那麼強烈,那麼迫切,那麼有力。我的身體之下湧動著黃褐色的波浪,那是一片帶著痛楚的麥田。麥田在分裂,在下陷,整片大地都在分裂,在下陷。我和她都感到了危機,因此死死地摟抱著,不要命地摟抱著,在戰栗和攫取中沉入深深的絕望。

這種絕望的感覺是多麼好哇!毀滅的感覺是多麼好哇!它們是在重新打造我的骨頭。我的骨頭在異地他鄉被人折斷了,現在,我的麥田在為我重新打造。我聞到了麥子的香味,稻穀的香味,蛙鳴的香味,還有陽光和輕風的香味,這些香味就是我的骨頭,是我唯一的黃金……

金花汗濕的頭發淩亂地鋪撒在我的胸膛上,靈與肉的飛翔,使她的身體變得輕盈起來,溫暖而清澈地貼著我。

這時候,哪怕隻是肩頭相觸,哪怕隻是指甲相碰,也能奇異地消除我的孤獨。

喘息稍定,她問我:“想我嗎?”

“想你,想死你。”

“五年了,你在廣東是咋熬的?”

“想得不行的時候,我就自己解決。”

金花赤裸的手臂從她的頭發中伸上來,捏著我的鼻子:“真可憐。”

又說:“沒犯過錯?”

“犯過。”我說。

金花揚起頭,眼睛在發絲後麵幽幽閃光。沉默了好一陣,她說:“我不怪你,五年,實在不短。”

我一把摁下她的頭,讓她涼絲絲的鼻梁頂在我的胸膛上,再撫摸著她小小的腦袋說:“你想到哪裏去了,我犯的錯不是你想的那種錯。我去街頭看過內衣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