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怪你,”老奎叔說,“咋能怪你呢,隻怪我們自己的人不爭氣。”
他的眼睛紅了,從灶孔前拖出半人長的大煙杆來裹旱煙。他的手指很粗,很黑,上麵創口累累。裹好了煙,他把煙嘴含進口裏,便仰著脖子,將煙鬥捅進火塘裏去點。
剛點燃,他突然把煙嘴吐出來,暴起一聲:“羞人啦!”
他的聲音本是那麼沙啞,這時候卻鋒利如刀。
“大寶,羞人啦!就算窮得舔腳板,也不該去給人家當小老婆!”
他吸了一口煙,又以那種怪怪的腔調說:“當小老婆還當不成呢,還被人家趕出來了呢!”
說到這裏,他近乎無助地看我一眼,突然咳咳咳地痛哭失聲。
春義一臉淚痕地從裏屋跑出來,為他爸捶背。
老奎叔雙手用力一揮:“滾開!你這個狗日的!”
春義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老奎叔怒火中燒,站起身要用大煙杆打春義。煙鬥是鐵做的,打在身上骨頭也能敲斷。
我急忙把他抱住。
老奎叔雙腳在地上跺,指著春義罵:“你個狗日的,你個雜種!要不是為了你,你二妹會落到今天這一步?”
春義撲在地上哭。他不是被摔哭的,也不是嚇哭的,他實在是想哭。
正這時,春妹和她母親回來了,一人手裏提著一把夜壺,夜壺已經倒空,但陳屎的氣味還是從那幹魚似的壺嘴裏濃烈地飄出來。
母女倆的眼睛都腫成一條線。
春妹沒背孩子,看來孩子還在睡覺。解下了背裙,穿得又很少,她顯得更單薄了,仿佛隨便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得無影無蹤。
看見屋子裏發生的事情,苟大娘兩眼輪著丈夫,胸脯一鼓一鼓的,大聲對我說:“大寶你不要抱住他,讓他打人,他是條瘋狗,見人就想咬!你不要管他,讓他把我們都打死算了!我們脹他眼睛,我們死了他就幹淨了!”
老奎叔在我的臂彎裏癱軟下來,且低沉地呻吟著,退回到凳子上坐下。
與此同時,春義也從地上起來,跑進了裏屋。
我實在找不到什麼話好說,就起身告辭。
老奎叔一把拉住我:“大寶,說啥你也要吃了飯才走。”
我說不了,金花已經煮上了。
“金花煮是金花的事,我煮是我的事,”他幾乎乞求地說,“你不能這樣看不起你老奎叔。”
話已經很重了,可在這樣的時候,我哪有心情留在他家等飯吃?我隻好撒了個謊,說我家裏來客人了。
“是這樣啊,”老奎叔囁嚅著說,“那你走吧……”
然後,他低聲道:“大寶,我求你個事。”
“老奎叔你說。”
老奎叔用手抹了一把皺紋密布的臉:“我們家的醜事,你不要告訴別人,老奎叔求你了。”
我沒回話,走了。
剛走到當門的黃桷樹下,春妹就追了出來。走到我近前,她才緊張兮兮地問:“大寶哥,你沒跟爸說我在美容店的那些事吧。”
“沒有。”
“那就好,”她長長地鬆了口氣,“要是爸媽知道那些事,他們一定會搭根繩子吊頸的。”
我沉吟著說:“春妹,我一直想給你出個主意……”
春妹等待著。
“你為什麼不去告他?事情是他做出來的,他應該負責,至少應該給你經濟賠償。”
春妹聽後,黯然神傷。“不行的,”她說,“我在廣東就知道有個人跟我的情況一樣,後來她去告,結果沒把人家告倒,自己還賠了訴訟費,聽說還被打了,打得那個狠,都缺腳跛手了——那是人家的地盤,哪有你說走了話的。”
她的話讓我啞口無言。我自己的經曆使我明白一個古老的道理,那就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許多時候,僅憑一腔義憤是不夠的。遠遠不夠。
今早沒有霧,因此比往天冷得多。大雪在天亮前就停了,四野是一片寂靜的銀白。那種白本身就是冷氣。是凝固的冷氣。
我看春妹穿那麼少,說:“春妹你回去吧,謹防感冒了。”
春妹卻沒動步,盯著腳下晃眼的白雪,囈語似的說:“大寶哥,我真不該說這種話,我本來就不要臉了,說出來就更不要臉……我愛他,你知道嗎,我愛他……就算我能打贏這場官司,我也不會去告他的……我還在美容店的時候,他就對我很好,他三次來都對我很好,沒有像別人那樣隻把我當成工具,我跟了他以後,有段時間他對我真是好極了……我愛他……再說他也不容易啊,前段時間他的生意做得很不順,有兩家公司都垮了……誰都以為他是成功的,可是成功的人背後,也一樣有世態炎涼……”
一串晶瑩的淚珠無聲地灑在雪地上。
雪地被燙出兩個觸目驚心的窟窿。
我轉過身,大踏步地朝前走去。
一路上我都聽到自己血液的呼嘯聲。
春妹說出了“世態炎涼”這個詞。這個詞她不是用在自己身上,而是來感受別人的處境。
這個人一直欺騙她,幾個月前才狠心地拋棄了她……
走到自家後門口,我聽到剛起床的銀花在問爸爸哪兒去了。
金花沒回答女兒。昨夜裏我說了她幾句,很是傷了她的心。
這時候,我不想進屋,我害怕自己控製不住情緒,三兩句話不對路,就可能跟金花爭執起來。事實上,金花對別人的隱私感興趣,喜歡在背地裏往別人的傷口上撒鹽,隻是沿襲了鄉村自古有之的傳統。這是貧窮的鄉村人消除寂寞的最好的辦法。她並沒犯多大的錯,我沒理由把氣發在她的頭上。
趁這時間,幹脆去東院張大娘家看看吧。
從後門左側下去,有一個水氹,就是竹林裏那條小溝彙聚成的。水氹不大,夏季卻很熱鬧,有前來喝水的牛,有洗衣服的女人,還有在裏麵遊來遊去的孩子。眼下,水氹裏結著冰,冰麵灰暗,透著一種很有硬度和質感的黑,證明冰層很厚。水氹旁邊是一條小路,這條路直通東院。路邊巴掌大的田地裏有剛剛冒出來的油菜苗,天越冷,油菜苗越是鮮嫩,青亮得逼眼。不僅田地裏,路上也有菜秧,東一簇西一朵的。那是農人不小心把菜種撒在路上長出的。幾隻麻雀在路中間覓食,它們沉默著,蹦跳著,灰灰的羽毛和靈巧的身子在雪地裏格外醒目。
穿過幾間豬牛圈,東院的曬壩就呈現在眼前。幾層院落比較起來,東院最大,人戶最多,曬壩也最寬敞,可是院壩裏同樣沒有一個人,而且每家每戶都關門插鎖。張大娘的房屋旁邊,立著一根草樹,樹上的枯稻草已被扯下大半,家門前就散布著那些稻草,被雨雪浸濕,又被雞爪刨來刨去,看上去顯得特別亂,特別髒。
這景象我在西院的文香家也看到過。文香是一個很愛幹淨的女人,但家裏沒有男人,她隻好把稻草當柴燒,抱草進屋時,免不了掉落一些在地上,她也無心打掃。以前,山裏人都是把稻草存下來喂牛的,枯草裏有積存的土地味,太陽味,有沒散失幹淨的養料,牛嚼著這些味道和養料,依靠回憶度過整個冬天,現在,人燒掉了一部分,留給牛的就不多了。養料本來就少,再加上吃不飽,當春草萌發牛們跨出圈欄的時候,全都瘦成了皮包骨頭,即使在平地行走,也四條腿打戰。
我突然不想去張大娘家了。我去幹什麼呢,去表達我的同情?同情是水,不是骨頭,同情永遠也無法幫助別人支撐起生活。我完全能夠想象得出去她家後的情景:那是一間嚴重傾斜的土坯屋,裏麵黑洞洞的。我進屋後,張大娘會在柴旮旯兒裏拖出一根凳子讓我坐,然後給我講她孫女是怎樣掉進糞坑的——剛把孫女的名字說出來,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哽咽著說不下去。這之後,她就後悔,她孫女是去別人家夾火種時出事的。她真不該讓孫女去夾火種,那天下過雨雪,路那麼滑,再說路上要經過兩個糞坑,不要說六七歲的小孩,大人稍不留心也會掉進去。她一定會說:“我這老不死的呀,咋就那麼昏呢,為啥讓她去夾火呢……”又是一陣痛哭。這簡單的敘述,至少花上個把時辰。然後我就該走了,可是她不讓我走,非要給我做湯圓……
情形就會是這樣,也隻能是這樣,我去什麼也不能幫她,隻會再一次挑開她的傷口。
那麼我還去幹什麼呢?
盡管很不情願,但我必須承認:隻不過短短的一天多時間,故鄉就在我心目中就失色了。因為見識了外麵的世界,故鄉的蕪雜和貧困就像大江大河中峭立於水麵的石頭,又突兀又紮眼,還潛藏著某種危機。故鄉的人,在我的印象中是那樣淳樸,可現在看來,他們無不處於防禦和進攻的雙重態勢,而且防禦和進攻沒有前和後的區分,它們交疊在一起,無法分辨。無論處於哪種態勢,傷害的都是別人,同時也是自己。對那些不幸的人,他們在骨髓裏是同情的,因為他們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命運。遺憾的是,出於保護自己的目的,他們總是習慣於對不幸的人施放冷箭,使不幸者遭受更大的不幸。他們誤以為這樣做就能夠突顯自己的優越,從而遠離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