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不懂什麼叫內衣秀。
我為她解釋:“城裏人很怪,他們找一些又年輕又漂亮的女人在大街上穿著胸罩和內褲,擺出各種姿勢讓人看。”
“隻穿胸罩和內褲?”
“是的,他們的目的就是推銷女人穿戴的東西。”
“真不要臉,”金花說,隻是語調裏帶著一種奇異的神往,“你去看了?”
“看了。”
“好看嗎?”
金花的聲音聽上去酸溜溜的。
“好……看,那天搞內衣秀的地方離我們工地不遠,我的那些工友全都跑去看了,圍的人太多,有個叫賀兵的還爬到樹上去看。”
金花垂下眼簾,仿佛在想象當時的情景,之後問道:“隻犯過這一次錯?”
“不,還有一次。那次是去看一幅宣傳畫,是在一家夜總會門前,那天夜總會裏有幾個女人去表演,據說是跳脫衣舞,外麵櫥窗裏的宣傳畫都是半裸。我們半夜12點下了工,就偷偷去看那幅畫,櫥窗裏太黑,看不清楚,有個工友就撿起一塊磚頭砸玻璃,結果被巡警發現,逮住他們罰了款,我跑得快,沒被罰。”
金花嘻嘻嘻笑起來,弄得我癢酥酥的,然後她歎息一聲:“真可憐……再沒犯過錯了?”
“沒有了。”
“你的那些工友都沒有?”
“有的有。他們去路燈下找女人,二十塊錢一次。”
“你沒找過?”
“沒有。”
“是怕花錢吧?”
“也是,也不是。主要還是不想對不起你”。
我說的是內心話。金花嫁給我之前長得真是好看,很嫩,很秀氣,乳房小,卻結實,胳膊腿兒也很飽滿。她是嫁給我之後才迅速變得老起來的。當時,她除了年紀輕輕就得了風濕病,別的真沒什麼說的,她完全可以嫁一個家境殷實些的男人,但她不顧家人的反對,選擇了我這個無父無娘的窮光蛋。她說我鄭大寶有文化,她說一個能考上大學的人肯定有文化。她就衝著這一點成了我的女人……
不知出於什麼心思,金花再讓我講我的工友去路燈下找女人的故事,但我不想講,講那些事讓我難受。這是有原因的。去年8月的一天夜裏,我的兩個工友又去找女人,結果在街頭的陰影裏碰上一個犯了毒癮的女子。那女子最多不過十八九歲,瓜子臉,大眼睛,漂亮得沒法說,穿得也很時髦,可她毒癮犯了,身上卻沒錢。我的兩個工友跟她交涉後,把她架到一個圈起來還沒開發的地界,那裏有麵牆破了個洞,他們就架著那女子從洞口鑽進去。事後,一人扔給了她十塊錢。幾天後,兩個工友得意洋洋地講起這事,我當時就嘔吐了。
金花見我不願意講,也不逼我,滑溜溜的身子往上聳了兩下,挽住我的脖子說:“守在家裏的人,也一樣……我不是說我,我一輩子也不會幹那種事的,我是說西院那文香,她跟羊角村成明在柴山裏做那事,被人看見了。”
文香的男人在浙江打工,也是整三年沒有回來。
我情不自已地把金花抱緊了些,提醒她:“鄉裏跟城裏不一樣,城裏門對門住多年互相也叫不出名字,鄉裏十裏八村都是熟人,你不要亂說人家,免得傳出去。”
“我沒亂說,我隻對你說。”
我的指頭在她背上彈了幾下,問她:“你想我嗎?”
“我不會天天想,”她說,“有時候一月兩月都不想,但一想起來就像螞蟻叮,恨不得把自己抓爛。”
“那你咋辦呢?”
“跟你一樣,自己解決。但我不是你那種解決法,我是把一碗綠豆倒在地上,一顆一顆地撿,撿完了還不行,又倒在地上,再撿。”
“真可憐,”我說。
她死死地掐我,掐得我痛。
兩人靜默下來後,我才聽到屋脊上的沙沙聲。那不是落雨,是落雪。
雨聲張揚,雪聲卻帶著沉思。
金花掖了掖被角,突然以很不恥的口氣說:“那西院怕是風水不好,盡出文香那種女人。”
“除了文香,還有別人那麼幹嗎?”
“別人……春妹到底是咋生了兒的?”
這時候,她實在不該提到春妹,更不該以這樣的口氣提到春妹。整個下午她都沒說過春妹一句壞話,但她從骨子裏明顯瞧不起那個自己還是孩子卻生了個孩子的女人。
我冷冷地說:“金花,記住,就算春妹做下了不合情理的事情,她也是為那個家受累,值不值是一回事,但她的確是在為那個家受累。她爸讓她去廣東,她不能不去。她沒有選擇的餘地。去了廣東,她沒有別的辦法掙到更多的錢……今後,你不準嚼她的舌頭。”
金花沒想到我會突然變了臉,怔了一下,委屈得差點流下眼淚。
雪聲更緊,我穿好衣褲,出門去搖竹林裏的雪。不搖一搖,這麼下一整夜,積在枝葉上的雪垛會把竹子壓斷的。
我剛走進那片竹林,就聽到西院裏傳來一抽一抽的嚶嚶的哭泣。
第二天一早,凡是碰麵的人,都在談論昨晚的哭聲,看來很多人都被那哭泣聲纏醒了;那哭泣聲本來很小,可它卻像不動聲色地遊到身邊來的蛇,一旦捕捉到,就驚天動地。
大家都聽出來了,那是春妹在哭。
金花做早飯的時候,我想去東院張大娘家看看,她的孫女不久前淹死了,在家的村裏人都去安慰過她,而我回來一天,還沒去走動過。
出門之後,我卻沒去張大娘家。我臨時改變了主意。老奎叔不來找我,我應該去找他。我決心把春妹的實際情況告訴他。隱瞞一時可以,長時間隱瞞下去是不行的。
因為有那個孩子。
西院的院壩裏依然不見一個人影,小孩們還沒起床,大人都躲在家裏。看來大家都在回避,生怕碰上春妹家的人不好說話。我正穿過積雪很深的石壩往春妹家走,猛然看見文香斜著腰身站在她自家門口,用眼睛跟我打招呼。這層院落北麵是空的,沒有房屋,其餘三麵都板壁連板壁地住著人家。文香和春妹家在同一個方向,隻是中間還隔著一戶人。
文香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長年累月的肩挑背磨一點也沒損壞她的體形,她斜著腰身的站姿,慵懶多情,散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美。
我朝她走過去。她沒請我進屋,隻是睃著眼說:“聽說大寶是昨天回來的?”我說是。她用手理了一下披散的頭發,頗為傷感地說:“我們屋裏那個還是沒回來。”
“可能活多吧,”我說,“有些地方春節的活比平時還多,那家夥說不定現在已經爬上腳手架了,為了把你們家盤成金山銀山,他像牛馬一樣,春節也不過了。”
我這話裏含沙射影的意思,似乎太明顯了,文香咧了咧嘴,怯怯地低聲說:“到底是兄弟,你才這麼關心他,才知道他的苦處。”
可能是煙熏的緣故,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布滿紅筋,現在更紅了,淚光閃閃的。我想,這個女人實在不是不愛她的男人,她實在是守不住了,她還不到二十五歲,身體那麼好,又有那麼一股子潛藏著的浪勁。要不如此,她決不會跟羊角村的成明幹那事的。成明有二十七八歲年紀,是個殺豬匠,長得五大三粗的,又不愛幹淨,渾身充斥著一股豬屎味和豬皮味;成明的優勢僅僅是年輕。而今,守在老君山的年輕男人已經很難找了。
文香叫我過來,是希望我為她提供一些她男人的信息,可她男人在浙江,我在廣東,我無法為她提供任何信息。說了兩句無關痛癢的寬心話,我離開了。
春妹家的門開著。她家的格局是進門後有一條四五米長的巷子,走過巷子才是灶房。
此時,灶房裏隻有春義一個人。
我剛邁進門檻,春義就在灶台那邊發現了我。
“大寶哥……爸,大寶哥來了。”
過了幾分鍾,老奎叔從床上起來了,一邊從臥室出來,一邊發出憋不過氣來的咳嗽聲。做了幾十年石匠,他的嗓子眼兒和肺裏不知吸進了多少石屑。他披著一件綻出黑棉絮的棉襖走到我麵前,還在咳,脖子上繃出黑筋。
好不容易停下來了,他朝火石上吐了一口痰,才說:“大寶早啊。”然後叫春義給我遞煙。
春義把煙遞給我,就進了裏屋,大概複習功課去了——每天安排給他的家務活最多就是早上把火生起來,其餘時間都是複習功課。
即將麵臨的談話給我心裏造成極大的負擔,可是拐彎抹角會更糟糕,於是我單刀直入地問:“春妹呢?”
老奎叔看了我一眼,很快把目光移開,說春妹跟她媽進菜園子倒夜壺去了。
我把煙點上,狠狠地吸了兩口,說:“老奎叔,我在那邊沒照顧好春妹,很對不起。”
他又咳起來了,但不是真咳,之後強作平靜地說:“她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直到昨天晚上,她才老老實實地告訴我們的。”
我拿不準春妹到底說出了多少真相,不敢貿然啟齒,隻是再次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