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成長 第9章
老板恰好站在那石料旁邊,當即破口大罵:“豬,你們全都是豬,連一塊石料也放不穩!”
他跳上那斷裂的碎片,又踩又踏,上了樹膠的石料打滑,他雙腳一溜就坐了下去,肥大的屁股剛好硌在斷裂處,痛得他齜牙咧嘴。
我們馬上跑過去拉他,可他不要我們動,接著罵:“他媽的,一群豬,不要把老子碰髒了!”
他自己爬了起來,一手摸屁股,一手像畫圈那麼一揮,厲聲喝道:“跪下!”
我們都怔住了,像沒聽懂他的話,迷惑地望著他。他口齒清晰地說:“誰不跪下,就別想領那四個月工資!”
他甚至說:“誰不跪下,老子就放他一條腿!”
有人跪了下去。那是一個四十五歲左右的女人,她跪在自己身旁的水槽邊,濕漉漉的頭發耷拉著,遮住了黃黑色的臉,但嘴角的一串白沫卻觸目驚心;這女人身體瘦弱,每天勞動八個來小時,嘴角常掛著白沫。
女人跪下之後,陸陸續續的有人跟著跪了下去。
隻剩我了。老板的目光慢慢移到了我的臉上。他的目光帶著錐子,直往我的心髒裏紮。
我也跪了下去。
我不怕他放我一條腿,但我怕他不給我工資,我出來不就是掙錢的嗎?家裏房子那麼逼仄,人跟畜牲差不多擠住一塊兒,地氣潮濕,讓妻子的病總也不見好轉,我要掙錢回家修新房,要為妻子治病,還要存一些錢為女兒將來讀書。我出來要是掙不到錢,不要說下跪,死了也活該。
在濕地上跪了整整半個鍾頭,老板才讓我們起來。
那一次經曆使我明白,人可以給天地跪,給父母跪,給自己尊敬的人跪,但是決不能給老板下跪。跪了一次,你的脊梁就再也直不起來了,你就隻能趴著走路了,你就真的不是人了。
後來我們又給老板跪過幾次,原因都是放在台麵上的石料掉下地摔碎了。
從第二次開始,我們就知道那是老板故意把石料掀下來整治我們的,但我們不敢點穿。據說城裏許多老板都用故意損壞東西的方法來整治農民工——故意損壞東西,再懲罰做工的人。他們認為這是管理農民工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老板讓我們跪了,出門的時候,還要委屈地咕噥:“他媽的,我為什麼這麼倒黴,養了一群白癡,一群豬!”
他說的“養”,是因為他老婆在給我們做飯,我們吃飯不交現錢,以每頓五元計,將來在工資中扣除。
我們站著幹活,跪著做人,就是為了看到錢。可是老板依然不給我們發錢。一直拖到那年的臘月二十六,老板早上進來說:“貨就隻有土壩上那點了,你們必須在今天之內全部做出來,隻要按時按質地完成任務,後天就發工資!”
我聽到自己身上的血液轟的一聲響。我看不到自己的臉,但我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透了。那個嘴角掛著白沫的女人,沒被樹膠粉罩住的耳殼,紅得快要浸出血來。
平時凶神惡煞的老板,這天顯得特別親切,他沒罵我們白癡,更沒罵我們是豬,他還笑著說:“大家領了工資,回家好好過個春節啊。”
我們身上像長了八隻手,下午3點鍾,就把所有石料全都打磨出來了。老板派人驗了貨,就一車一車往外拉。拉到黃昏時分,土壩就騰空了。
吃晚飯的時候,老板說:“後天我就去銀行提款給大家結賬,明天大家休息,你們可以去找找老鄉,也可以去外麵玩兒,廣東好玩兒的地方多著呢,大家夥安安心心地去走走吧,誰說農民工就不能玩兒呢,農民工同樣是可以玩兒的嘛。”
這話聽得我們心裏暖洋洋的,這話表明他把我們也是當人看的。當然,我們身上分文不名,不可能去外麵玩兒。也沒有人去找老鄉。大家都等著領錢呢,哪有心情去找老鄉。
第二天的天氣出奇的好,太陽毫無遮攔地照耀著。廠房附近有一條廢棄的鐵軌,鐵軌兩旁荒草叢生,我們吃了早飯,便相約去鐵軌邊坐坐。一起幹了大半年活,彼此間卻沒怎麼說過話,我們都以為自己不會說話了,可坐到鐵軌旁邊的草叢裏,話卻那麼多,說的都是自己守在家裏的親人。
那個皮膚黑黃的女人,第一次沒在嘴角掛上白沫,她說她是陝西人,叫鄒明玉,十年前就離了婚,但離婚的事她隻是一筆帶過,緊接著就幸福地說起她的兒子(她說話時,一句一喘,由此我們才知道她出來幹水磨幹了好些年,早就得上了矽肺)。她兒子正讀高中,成績好得不得了,她出來打工,就是給兒子掙書學費,供他將來讀完大學。
“兒子讀了大學,就可以去城裏上班了,就能堂堂正正地當一個城裏人了,就沒有人叫他下跪了。”鄒明玉說到這裏,紅了眼圈,抬頭望天。
天空上萬裏無雲,一群自由自在的鳥,在陽光下悠閑地飛翔。
鄒明玉的話引起我無限的惆悵。在場的人都不知道,我當年的成績同樣優秀,還以不低的分數考上了大學,收到了西南師範大學中文係的錄取通知書,隻是因為家裏窮得叮當響,沒有資格跨進那道越來越高的門檻。我的失學讓得了多年肝病的父親病情急劇加重,沒過多久就飲痛含恨地死去。父親去世不久,母親就得了一種怪病,渾身的骨頭像水泡後的麵條,軟得提也提不起來。母親在床上躺了三年,也去世了。母親死後睜著眼睛,想盡各種辦法也沒能讓她的眼睛閉上。
吃午飯的時候,我們回了廠。
食堂的門敞開著,但裏麵冷目瞅眼,空無一人。
連做飯的大鐵鍋也不見了!
我腦子裏發出尖利的聲音。所有人的腦子裏都發出尖利的聲音。
那一聲響過,我們終於明白:老板跑了,他扔下一個破廠房,扔下我們這群傻瓜,跑了!
幾乎在同一時刻,我們捂住肚子,蹲了下去。不是肚子疼,而是碎了心。
我們就那麼蹲成一排,像舉行某種儀式……
次日,我們去報了案。平時隻聽說老板姓黃,叫黃發金,四十來歲,操粵語,但他住哪裏不清楚。派出所把資料提取出來。在那一地區共有八個人叫黃發金,一個是女人,五個是年過六旬的老人,還有兩個是小孩。
在派出所門外,我們一直等到除夕,卻一無所獲。民警叫我們不要等,留下了我們的家庭住址,說有結果就通知。
迄今四年過去,金花根本就不知道有那回事,可見那案子早就不了了之。
我們除夕分手的時候,沒有一句道別的話,也沒有一句祝福的話,隻是陰一個陽一個的走向了另一片陌生的土地。
鄒明玉上路的時候,胸腔和喉嚨裏發出沉悶的喘息聲,鼻孔嘴巴張得像待宰的牛。
她身體裏的吼聲與新年的炮仗交相輝映……
在那個新年裏,我在異鄉城鎮的大街小巷流浪,過著乞討的生活。又經曆很長時間,才找到現在的建築老板。建築老板雖然也克扣了我的工錢,但他沒讓我下跪,他是難得的好人,大大的好人。我實在不該對他有更高的奢望。
兩隻冰涼的手在我的臉上遊走,迷蒙中,看到妻子和女兒站在我的床頭邊。
女兒見我睜開眼睛,立即把手縮了回去,眉宇間出現一絲羞赧。
妻子憐惜地看著我說:“你怎麼哭了?”
我還沒完全從噩夢中醒來,但我知道這是在自己家裏,巨大的安全感使我心裏踏實。可我不想讓妻子知道我的另一種生活,那種生活對當事人而言,因為別無選擇而必須熬過去,但對牽掛你的人,卻是一種折磨。以前那些打工回來的人,無論男女,說的都是城裏人怎樣對他們客氣,自己在城裏又是如何的風光,為了印證,有的男人還穿上西裝,女人則在耳朵上掛一個花三五塊錢買來的銅圈(她們把這叫耳環)。我以前把那當成虛榮,現在我不這樣看,那決不僅僅是虛榮,也不僅僅是把夢想當成真實的自欺欺人,而是為給守在家裏的親人一顆踏實的心。
我抓住妻子和女兒的手說:“我沒有哭啊,我睡得很沉,哪裏哭了呢?”
女兒說:“爸爸你哭了,你的臉上還有眼淚水。”
因為叫了聲爸爸,女兒的耳根都紅了。
幸福的暖流在我身體裏淌過。我朝女兒做了個鬼臉:“銀花,爸爸這不是眼淚水,是汗水。”
灶房裏發出噗的一聲響。是雞飛到灶台上去了。金花叫抿著嘴笑的女兒出去把雞趕走。
女兒剛翻過臥室半人高的門檻,金花就湊到我的額頭上說:“你真的哭了,哭得嗚嗚嗚的。”
她的鼻息裏散發出一股熱熱的氣息,帶著某種草香。我一把抱住她的脖子,在她臉上又舔又啃。她一邊輕輕推我一邊說:“孩子還在外麵呢,晚上吧,晚上……”
這時候,她的目光那麼亮,像把空氣都燒起來了。
我放了她,她再一次問我為什麼哭,我說:“是想你和銀花想哭的。”
爸爸回來了,女兒得了七八天的感冒像突然就康複了。她要好好表現一下,站到大板凳上去,從高高的壁櫥裏取了碗筷,把飯盛好,才叫爸爸媽媽出去吃。
金花心疼地說:“那孩子,你睡覺的時候她把幾層大院都跑遍了,見人就說我的爸爸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