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讀彭荊風新作《綠月亮》(六)(1 / 3)

第六章 讀彭荊風新作《綠月亮》(六)

公安題材文學創作近年來正處勃興之勢,除了原來從事這一題材創作的作家外,一些有相當豐富創作經驗和創作水平的中、老年作家也加入這支隊伍,在公安題材的園地裏進行辛勤耕耘,取得了引人注目的創作成果。部隊作家彭荊風就是近年來涉足這一題材後並取得了可喜成績的老作家之一。他的長篇小說《綠月亮》在《警壇風雲》1990年4至8期連載之後,引起了相當強烈的反響。我最近一口氣讀了這部寫罪犯越獄過程中犯罪心理過程的長篇小說,覺得它不僅選材新穎,情節引入勝,且注意創進各種類型的罪犯形象,具有雅俗共賞審美效應。我以為,《綠月亮》是近年來公安題材文學創作的主要收獲,也是近年來長篇小說創作中值得注意的一部從題材開掘到藝術風貌上都有新鮮感的重要作品,值得向廣大讀者推薦。

近年來,公安題材文學創作雖然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但也存在明顯的缺陷,取材麵較窄,隻注重從正麵表現公安人員的智力勇,而不敢去正麵表現罪犯的犯罪心理;隻反映真善美,而不敢去觸及假醜惡,於是存在一種為破案而破案的單一模式。要進一步發展公安題材文學創作,必須敢於突破題材的某些禁區,拓寬題材麵,既要堅持從正麵表現公安人員在與罪犯鬥爭中的智力勇和真善美,又要敢幹觸及罪犯的犯罪事實和犯罪心理,敢於揭示生活中的假醜惡,並善於把自然醜化為藝術美。當然,在寫醜的時候,不是為寫醜而寫醜,更不是亮醜,而是要用審醜的態度去處理醜的現象,這樣才能把謅然醜化為藝術美。在這方麵,(綠月亮》做了很好的藝術嚐試,並取得了可喜的成績。這部長篇小說寫的是某勞改煤礦的三個罪犯一判了十五年刑的強奸犯烏龍,判了七年刑的慣竊羅盤及判了二十年刑的殺人犯周正從密謀越獄到乘煤礦出現事故之機越獄一直到他們或在追捕中被擊斃,或跳車身亡或被捕歸案的結局,作者用比較集中的筆墨從正麵切入,寫了這三個罪犯的不同的犯罪心理以及越獄過程中的不同心理曆程,表現了他們比較複雜的人性,從較深層次開掘了人性美和人性惡。這種把罪犯作為小說的主人公,把醜惡的社會現象作為重要描寫對象,並從較深層次開掘人性惡和人性美的作品,在當代長篇小說中似不多見,也可以說是第一次讀到。可喜的是作者不僅敢於寫醜和惡,而且善於把握藝術的分寸,藝術地表現醜和惡,把自然醜化為藝術美。另一方麵,作者又把三個罪犯的犯罪以及越獄逃跑的過程放在“文%大革命”這個月亮變綠的大背景下展現,對於揭示罪犯的犯罪社會根源提供了一個較好的角度和依據。這就表現出作者藝術構思的苦心。總之,無論是從題材的開拓來看,還是從社會認識價值來看,《綠月亮》都有其獨特的認識價值和在發展公安題材文學創作中功不可沒的意義。

當然,《綠月亮》最重要的藝術成就還是體瑰在對烏龍、羅盤和周正三個罪犯的藝術形象的成功創造上。(綠月亮》同別的專門寫破案的傳統小說不同,它並不專門追求情節的離奇和設置一個又一個誘人的懸念,它有相當曲折跌宕的情節,如三個罪犯越獄的過程和逃出後被追捕的過程,本身就是波淘迭起相當扣人心弦的,但作者不是為了寫情節而寫情節,而是把情節作為人物性格的曆史,通過扣人心弦的情節去展示人物的不同性格/從而創造出成功的藝術形象。另」方麵,我們前麵所說的此作品表現的人性的深度和把自然醜化為藝術美,主要也體現在三個罪犯形象的創造上。

在三個罪犯中,強奸犯烏龍可以說是醜與惡的化身。他兩次進監獄,一次因搶劫和鬥毆傷人被判了五年,出去後才兩年又因強奸婦女判了十五年。“他身體高大結實,渾身多毛,野得很。人在監牢中,夢裏想的還是那女人柔軟白嫩的身子”,他之所以要越獄,就是要到社會上去繼續為非作歹,實現他夢裏想的事。作者從多側麵寫他的凶惡,寫他的獸性,一直,注意不把他簡化,寫他那種單一性格中的複雜曆史。例如寫他與羅盤、周正之間既相互勾結、一起越獄,又相互不信任,尤其是在越獄後的途中,羅盤、周正把他甩在林間的小茅屋裏,他咬牙切齒地詛咒這兩個同夥,揚言要放他們的血。作者還是著重寫他的好色,寫他在女人麵前表現出的獸性。他們越獄後到管教人員魏大江家洗劫一番,烏龍見到魏的年輕漂亮的妻子就不能自持,想侮辱她,在周正強力阻攔後才未能如願;當他們三個離開魏大江家去到林間小茅屋時,發現一對青年農民在小茅屋裏親熱,烏龍頓起歹意,想調戲那個農村姑娘,也是在周正、羅盤的阻攔下未能如願;當他逃回到他生活的那個城市投靠地痞“北門虎”時,見到“北門虎”的小情人,也動手動腳想調戲她,結果被“北門虎”擋了駕。總之,作者通過若幹生動的情節和細節,把烏龍的獸性表現得淋漓盡致,把他醜惡的人性揭露無遺。烏龍作為一個獸性大發的流氓罪犯,是令人深惡痛絕的,但是作為一個藝術形象,又有他獨具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

比起烏龍來,羅盤的性格要複雜些,他的性格中,既有惡的一麵,又有善的一麵。他是個“兩腮沒肉,嘴尖,手貪的小個子”,從小和寡居的母親庫日從十二歲起就開始扒竊。九年來,拘留所、監獄進過無數次”。他賊性難改,任憑關進監獄多少次,一

出監獄,隻要一上街就手癢難熬;他扒技又高超,別人藏在內衣口袋裏的錢,他有本事拿到手而使對方毫無知覺。但是,他的盜也講“人道”,從來不扒孤寡老太婆和小孩的,一是由於他們窮困可憐,二是他小時候就被人扒過一次買米的錢,回去後守寡的母親抱著他痛哭的慘狀依然曆曆在目。他千方百計想越獄出去,取出他埋七的五千元錢,並繼續幹他的營生。但是,越獄之後他的一連串行動都表明他的善良的人性未泯,例如他和周正都看不慣烏龍隨意淩辱婦女的獸性,一開始就想辦法把他甩掉;他逃出後回到生活的城市後投靠小鳳母女。小鳳母女,尤其是小鳳對他如親姐弟般的感情;他和周正設法幫助給他們帶路的農村姑娘,用偷來的公函為她的被打成反革命的父親寫平反信;他與周正逃離郝座他們生活過的城市分手後,他登上火車在車上幫助抱著孩子上京告狀為丈夫伸冤的易武的妻子的種種行動,都表明他的人性中還有善良的一麵。這種善良的人性與他慣竊的醜惡的人性總是扭結在一起的,於是形成了作為羅盤“這一個”的複雜的性格和豐滿的形象。從形象的創造來看,羅盤的形象比烏龍的形象創造得更為成功,具有更高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寫小偷與到這個樣子,也可以說是一絕。

周正原是一個本分的長途汽車駕駛員,他愛他那美麗的妻子,因此而拒絕了途中一個年輕寡婦馬纓花對他的愛。可是當他一個晚上趕回家時,讓他看到的卻是他不能接受的現實:他的妻子正和她的情夫同床共枕,進入“溫柔之鄉”。他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那個占有他的妻子的男人,作為“殺人犯”他被判了二十年刑。在勞改煤礦裏,他對二十年刑期失去信心,加上他對母親和那個小寡婦的思念,促使他加入烏龍、羅盤這一夥,參加了越獄的行動。但他不同於烏龍,對於烏龍的獸性和獸行,他是深惡痛絕的。他不僅阻攔了烏龍對魏大江妻子的淩辱,也保護了那個在茅草屋裏與情人幽會的純樸的農村姑娘免受烏龍的欺侮,這都表明了他正直善良的人性。而寫他回到生活過的城市通過鳳子的幫助與母親相見的場麵,寫他曆盡辛苦到了那個座落在山區公路邊的小屋裏與馬纓花這個他日夜思念的情人相會並結為夫妻的情景,作者都用相當酣暢的筆墨表現出這個“殺人犯”身上人性美的光彩。盡管後來,他不能同馬纓花生活下去,馬纓花先他墜崖身亡,他則被抓回監獄加刑,一顆子彈結束了生命,但我們始終在感情上不把周正作為一個“殺人犯”來看待,不少地方還會為他灑下同情之淚。我以為,周正這個藝術形象是刻畫得相當成功的,作者既寫出了過去殺人的行動的惡毒和參加越獄的罪上加罪的行為,又處處表現他尚未泯滅的人性美的光彩,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般概念上的“殺人犯”。

彭荊風同誌在《綠月亮》中成功地創造了三個性格和經曆迥異的罪犯的藝術形象,這是《綠月亮》留給讀者最重要的藝術創造。此外,像魏大江、小鳳等人物的形象雖著墨不多,也都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俠義的小鳳,更是一個成功的藝術創造。在小鳳這個人物身上,襯托著作家更多的審美理想。

荊風同誌不是把《綠月亮》作為一部像偵破小說那樣的通俗作品來寫,他在結構和語言上也是很講究的。他的小說敘述語言相當簡潔有韻味,小說中的人物語言又相當個性化,這也是這部小說能成功完成它的藝術創造並吸引讀者的重要原因之一。

1992年6月

苦木嶺芸芸眾生的命運

序楊黎光長篇新作《大混沌》

在1993年5月人民文學出版袪舉辦的一次作品討論會上,李昕和彭沁陽同誌給我介紹了一位來自深圳的青年作家楊黎光,說他的一部長篇新作《大混沌》已通過終審,即將付梓,希望我能先讀一讀,為之作序。為長篇小說作序已成了近年來我的一種沉重負擔,何況對楊黎光同誌我一無所知,這序從何作起呢!本來是應該推辭掉的一樁事體,不知我當時為什麼郎很夾快地答應了,大概是為作者和推薦者的誠意所動吧。本來打算約楊黎光麵談一次,因他即將離京,也未能如願,隻收到他回深圳後給我的一封信。從信中,我得知他是—位文學的癡迷者,在深圳那樣的“商河”中,仍然執著地愛著文學,並有所探求。這部長篇《大混沌》,就是他離開故鄉安慶到深圳前用半年的時間一氣嗬成的。從他的信中,我還得知,他畢業於安徽大學中文係,曾做過一段時間的文學編輯,1990年才開始文學創作,長篇處女作(走出迷津》引起過不錯的反響,並改編成電視連續之後又寫過兩部電視劇,然後才是《大混沌》的創作,目前他還在醞釀另一部長篇小說《孤宅》。幾年的時間,他的創作成績可以說是相當可觀的了。

在了解到這些情況之後,我開始讀《大餛沌》。我是在環境並不怎麼安靜的辦公室裏,在北京早來的暑熱中把這部二十多萬字的作品一口氣讀完的,而且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相當不錯。

因此,我願意踐約作序。

別林斯基把長篇小說稱之為“我們時代的史詩”,認為它表現生活“廣闊無邊”,而表現生活的藝術手段又“無限自由”。因此,一些史詩型、全景式的長篇小說,往往是時空跨度大,人物眾多,卷帙浩繁。這種有形藝術空間廣闊的史詩型的作品當然是長篇小說中重要的一類,但不應看作長篇小說唯一的一類。在長篇小說中,還有這麼一種,它善於從小處落筆,以有形寫無形,以有限寫無限,從而表現出相當寬廣的藝術空間來。楊黎光的《大混純》正是這麼—種作品。它落筆於皖南山區一個小小的山村舍木嶺,與的是生活在這個水由對裏的芸芸眾生從解放前到“受化大革命”後近半個世紀中的命運和種種糾葛,以及一對被“發配”到此的母子的不幸遭遇。像這種寫山村的封閉落後;寫解放後幾十年中“左”的路線和封建建宗法勢力結合對農民的摧殘,寫右派的命運,從題材上看並不新鮮,作品中有形的藝木空間並不寬廣,人物關係也比較簡單,但是讀後,應該承認這是一部有相當的藝術魅力的作品,也是一部很有藝術特色和一定思想深度的作品。

構思的獨特應該說是這都作品一個鮮明的特色。作者以葛銘孩提;時代隨右派母親乘到苦木嶺的見聞和二十年後重返苦木嶺調査殺害吳伯(吳繼祠)的凶手為敘事以童年的葛銘為敘事角度,把二十年前後的故事巧妙地組織起來,既造成二種懸念;文造成一種撲朔迷離的藝術氛圍。而由於采用葛銘童年的視角,從一個個小孩的眼裏來看成人的世界,就更容易深入生活的細微處,發現他人所未發現的東西;葛銘二十年後重返苦木嶺調查吳伯(吳繼祠)慘死的真相,追查凶手,作者以此為敘事線索層層深入,逐一排除個個殺害吳伯的嫌疑者。最終發現殺害吳伯的竟是他自己!這種敘事方法,又近於推理小說。作者借用推理的手法來寫小說,結廂又很有點出人意外,這可以說是這部小說吸引人讀下去的十個原因。由此看來,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是需要一個好故事的,一個能吸引讀者的妤故事。當然好故事不是目的,而是手段。當代長篇小說作者當然滿足於編二個好故事來誘惑讀者;不滿足於寫情節小說,但都懂得編織一個好故事的重要意義,而楊黎光對此是動過腦筋的。

這部小說的結構也是頗有特色的。作者以葛銘二十年後回苦木嶺追査殺害吳伯的凶手為線索,逐一寫了梅姨、二瘌痢、高不明、吳小栓、吳富貴、薛山旺、周敏新等入物,每個人立一專章描述,並把人物之間各種複雜的關係交織起來寫;這種把線型與板塊結合起來的結構形式表現扭作者在結構上的創造力,而這種結構形式同作品的內容又是很相適應的。這部作品結構的另一特色,是借用了影視中蒙太奇的剪接方法,利用葛銘二十年前後對苦木嶺生活的回憶和觀照,本其是對二十年前吳伯被害的情景多次閃回,時空交錯。應用這種結構形式,無疑收到了特殊的藝術效果。

故事的軼宕起伏;撲朔迷離;結抅的富於創造性,當然是這部小說吸引人的重要因素,但是,應該指出,這部小說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更重要的還是表現在它的思想深度和人物形象的鮮活。這部小說的思想探度體現在它相當深刻地揭示了解放四十多年來中國農村封建宗法勢力與“左”的政治思想路線對人的摧殘。從吳繼祠和女右派柳淑嫻身上,我們即可以看到封建宗法勢力和“左”的政治思想路線對人性的扭曲,對人的身心的摧殘。吳繼祠原是從河南逃荒到皖南的難民,被賣給梅姨家當“童養婿”,幾十年的生涯中,人性完全被扭曲;解放後,由於吳家宗族的政治需要,把這個已從梅姨家搬出來的獨身漢子強迫送回去,以便出任村支部書記,維護吳家宗族的利益他完全成了一種工具。當他出於善良的人性,出來多方照料一個被放逐到苦木嶺的女右派柳淑嫻和她年幼的孩子葛銘時,招來了無盡的麻煩,以至最後柳淑嫻被迫自盡;而他卻在文革中被慘害,釀成一個摧肝裂肺的悲劇。作者寫這個人生的悲劇,寫同這個悲劇有關的種種人生遭際,其思想批判的鋒芒當然是指向封建宗法勢力和“左”的政治思想路線。我以為,這種批判是既有曆史,意義又有現實意義的。

作為人物形象餅造來看;吳繼祠和拂鏃擁兩個形象不及梅姨、二瘌痢、高不明、薛山旺等人物形象豐滿,尤其是柳淑嫻的形象,顯得更單薄些。而作者作為陪襯人物來寫的L棒姨等:人物形象,都是相當豐滿、富於立體感的。梅姨的潑辣和不幸,二痢痢、高不明這兩個苦木嶺外姓人大半生的人生展示,薛山旺的力求當好吳家女婿以及其政治野心和手段,都使這些人物形象難以從讀者的心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