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一樁離婚案的背後(五)
讀楊泥的長篇《舞蹈的幽靈》
四川青年女作家楊泥寫過一些相當漂亮的散文,她的散文作品我曾讀過,因此在我的印象中隻有作為散文家的楊泥。不久前,我接到她從遙遠的大西南腹地寄來的一部長篇小說(舞蹈的幽靈》,希望我能抽空讀讀,並寫點評介的文字,由於她作為散文家在我腦子中留下相當深刻的印象,我很爽快地答應了。最近,到雲貴高原旅行。作為唯一的“旅伴”,我隨身帶著楊泥的長篇新作《舞蹈的幽靈》,在漫長的北京一昆明的旅途中以它為伴,不僅消除了旅途的寂寞,也大開了眼界。從此,楊泥作為一位小說家在我心目中占有相當重的地位,似乎代替了她作為散文家所占據的位置。
《舞蹈的幽靈》(漓江出版社1990年6月出版)可能是楊泥的長篇處女作,它寫了青年詩人嚴小寒同他的妻子姚金芹曠曰持久且富於戲劇性的離婚案件的始末,題材未必新鮮(因為近些年來形形色色的離婚案件和寫離婚案的小說太多了),情節卻相當曲折豐富。小說的第一章寫嚴小寒作為原告接到D縣法院民事審判庭的開庭傳訊,迅即曆盡艱辛趕到D縣,看來一場曠日持久的離婚案在D縣法院民事審判庭副庭長錢方下決心解決後將很快了結,可是出乎嚴小寒和錢方意料的是,被告姚金芹初則以病為由不出庭,三天後她又神出鬼沒地調到C市省石油局,一場精心準備的審判也隻好告吹,弄得嚴、錢啼笑皆非。這一富於戲劇性的開頭一下子把我抓住了6讀下去,嚴小寒的朋友陳戈及其組陳蓓為小寒的離婚案掛出活動,姚金芹的四出告狀並拖鎖占領嚴小寒在省文聯的宿舍,以《婦女界》、《C城晚報》為代表的輿論界準備幹預,(七月》詩刊社的形勢急轉直下,嚴小寒的處境轉危……情節發展真是跌宕起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最後C市北城區人民法院民庭開庭審理此案的結杲出人意料,又在意中,而嚴小寒被迫收回“失土”都是頗為壯烈的行為,給人留下相當深刻的印象。情節曲折而又不離奇,豐富而又不蕪雜,是這部小說吸引人、可讀性強的一個重要因素。而語言活潑瀟灑,本色而不造作又是這部長篇說能讓大一口氣讀下去的另一個因素。語言的出色大概要歸結於作者散文創作中語言基本功的訓練。作為一部長篇小說,情節豐富,語言明快是讓人能夠讀下去的首要條件。在這方麵,楊泥的長篇處女作《舞蹈的幽靈》是值得稱道的。
然而,《舞蹈的幽靈》最重要的價值卻在於它通過一樁離婚案的描述逢視了當今社會的角角落落,尤其是作為輿論製造者的新聞界內幕,並且由此刻畫了當今社會的眾生相,尤其是為諸如《婦女界》主編劉鳳珠、《七月》詩刊臨時負責人何一頁等在這樁離婚案中以主持公道的正麵人物麵目出現的並不正麵的一些人物造象,因此使這部小說具有相當廣泛而深刻的社會學含童和審美價值。我以為,這才是《舞蹈的幽靈》的價值所在,也是它給予人們思想啟迪和審美享受之所在。
嚴小寒與姚金芹的離婚案,本來是樁很普通的離婚案,他們草草結合於文革之中,既缺乏愛情基礎,婚後又缺乏“愛情的更新”,最後導致感情破裂,分居已達八年。D縣法院的錢方通過大量的調査確認其感情破裂,本來是準備判離的。但由於姚金芹的善於活動調入省城,這樁離婚案又被擱置起來。如果僅僅是嚴、姚之間的官司,那麼這還是被很好解決的普通離婚案。但是,由於嚴小寒是個小有名氣的青年詩人,姚金芹又是個工於心計很會鬧的潑婦,更主要的是此案更驚動了省華副書記玉冰,她想利用嚴小寒離婚案教育一下青年人,讓他們樹立“正確的婚戀觀”(這是亮到桌麵上的理由,其實王冰的兒子朱喚所追求的黃伊愛著嚴小寒,以及嚴小寒之父嚴河年輕時在延安曾拒絕王冰的求愛,才是刺痛王冰的神經做出的輿論上討伐嚴小寒決定的主要原因)。一卞暗示,(婦女界》的主編劉鳳珠、《匕市晚報》主編黃炎、(七月》詩刊臨時負責人何一頁等從各個角落同為不同的動機行動起來,準備從輿論上圍下嚴小寒。小說的主要情節就是寫這個輿論圍剿嚴小寒的鬧劇的。其中,劉鳳珠搶先在(婦女界》拋出姚金芹的長篇來信,(C市晚報》為是否刊發有關文章主意幾經變更,何一頁僙各種機會整嚴小寒而又不遂願,如此等等,都是寫得相當惟妙惟肖的。通過嚴、姚離婚案進程的描述以及上述種種鬧劇的演出,作者揭示了當今社會兩種婚戀觀的對立,揭示了以權代法,以輿論工具左右法院審理的不正常社會風氣,也掲示了離婚難,名人離婚更難這一社會問題的症結所在。因此,其社會學含量相當豐富。小說中還插敘了昭子夢不準其丈夫離婚,離了婚也不讓他好過的插曲,刻畫了這個夢魂般的舊婚姻觀的化身和帶有腐味的形象,同時也插敘了周玲玲、李微微的悲劇遭際,都是很發人深思的。它們向人們提出這樣的問題:是嚴小寒、黃伊、陳藉等追求幸福美滿愛情生活的青年們在製造悲劇呢,還是昭子夢、劉鳳珠、何一頁以至王冰在製造悲劇?
《舞蹈的幽靈》以近二十萬字的篇暢刻畫了幾十個人物的形象,筆力失之於分散,嚴小寒、黃伊等人物形象由予作者未能大膽揭示他們的內心世界,且有所美化,因此寫得不夠成功,顯得表層化。《c市晚報》群工部主任趙維山與女記者陳蓓的婚戀本來是可以很好寫一寫的,並且通過他們的婚戀描寫刻畫兩個理想人物的形象,可惜也被作者輕易放過了。有一些人物,例如省委副書記王冰、還有法院的一些法官,可能由於作者對他們不夠熟悉,也都是點到為止,未能把他們寫得更活脫些。而有些人物,例如陳戈、周玲玲、朱喚等,作者看來是熟悉他們的,但由於用墨太少,筆力分散,也未能把他們寫好。盡管有以上種種不足之處,(舞蹈的幽靈》在刻畫人物形象上,尤其是描寫社舍的眾生相上取得了相當值得肯定的成就。比起嚴小寒來,姚金芹的形象就立體得多她出身於一個城市貧民家庭,來又上過大學,是她家中最出色的人物,因此,在她身上,小市民習氣與自我奮鬥精神並存;她工於心計,既能裝出一副可憐相,到必要時又能耍潑大鬧;她有相當強的每動能力,可她心胸狹窄,隻能打點小主意。這是個創造得相當成功的人物。在幾個女性中,昭子夢與李微微是兩個扭曲變形的悲劇性人物,是各有其社會意義的。但我以為,寫得較成功的女性形象要數《婦女界》主編劉鳳珠。這是一個“感情早就被提煉得幹千淨淨”的人,她在家庭生活中,完全沒有人情味,這從她對待丈夫和對待丈夫前妻的女兒周玲玲的態度上可以看出,她在《婦女界》主編位置上,相當得意,作者寫她回家後吃飯的神態、欣賞那雙保養得很好的小腳以及對周玲玲頤指氣使的態度,這些相當精彩的細節描寫既表現出她的滿足和傲氣,也寫出她的俗氣。就是這麼一個“感情早就被提煉得幹幹淨淨”,滿身官氣和俗氣的人,仰王冰之鼻息,在嚴、姚離婚案件中以公正輿論的麵目出現,其實卻扮演了一個很不光彩的角色。作者用相當集中細膩的筆墨刻畫劉鳳珠的形象,在客觀的描寫中,不無揶揄之筆調,把一個假道學,偽君子,俗女人的典型呈現在讀者眼前。應該說,劉鳳珠的形象塑造,是化自然醜為藝術美的,是一個頗有認識意義和審美價值的藝術創造。《七月》詩刊的臨時負責人何一頁的形象也是一個相當成功的藝術創造。此公當年當過右派,夂出賣過朋友,臭名昭彰。在《七月》詩刊裏,他本來與嚴小寒同為主編野舟的左右臂膀。後來,嚴小寒因離婚案而受圍攻,野舟住曉後抱大權委之於他,於是小人得誌,竟然演出一出出圍攻嚴小寒、表現其極“左”麵孔的鬧劇。尤其是他派人盯梢嚴小寒,指使其夫人丁藍做姚金芹的工作,準備落井下石,在《七月》編輯部裏,又開起夫妻店來,這一切都撕去了他的偽裝,顯露出其醜惡的靈魂。不過,比起劉鳳珠這個血肉豐滿的形象來,何一頁這個形象顯得露了些,也有些概念化,缺乏豐滿的血肉,這可能是作者在刻畫這個形象時,難以左右自己的憤慨之情,拿握得不夠好之故。此外,(C市晚報》群工部即將離休的老編輯徐原這個形象也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她的性格相當鮮明,但由於比較單薄,還很難說是個成功的藝術創造。
讀了《舞蹈的幽靈》後,還覺得楊泥缺乏一種較強的文體意識,她在小說語言、結構和人物創造上,都表現出相當的隨意性,而不大重視長篇小說的文體規範。就語言而論,也許寫得太流暢,太活潑了,缺乏力度,敘述性的語言多,缺乏精彩的描寫,也使作品的思想深度與藝術水平受到影響。結構方麵,作者似乎滿足於故事情節的跌宕,滿足於創造一個作為故事載體的結構框架,而未能進一步去探索更能容納這個內容的結構方式。在人物形象創造方麵,上麵已經指出,盡管有些人物寫得相當出色,但也留下了不少遺憾,這主要是筆力分散之故。缺乏比較強的文體意識,可能是楊泥初涉長篇小說創作領域難以避免的缺憾。我想,將來如果寫得多些,有更多的藝術實踐,積累較多的藝術經驗,就可以逐步強化長篇小說的文體意識,那將會寫得更好些。我期待著楊泥更出色的長篇新作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