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陰霾裏的一道閃電——序《夾邊溝紀事》(2 / 2)

我覺得,夾邊溝紀事之不同於某些同類型的反思作品,它遲至新世紀之初才公諸於世卻不覺其過時,反倒有種振聾發聵的新鮮感,首先因為它的高度的真實性——不僅是人物、環境、事件的真實,更是心靈的甚至潛意識的真實。前此的某些作品,總叫人覺得經過作者的處理與調和,使嚴酷的曆史變味了,或美化了,或鈍化了,總之是變得“好接受了”,盡管作者也在大聲疾呼,但總覺隱去了一些什麼。《夾邊溝紀事》不是這樣,它有一種中國史家傳統的“不虛美,不隱惡”的秉筆直書精神。從它發表後的一些反映,不難看出其力度之強。多位死難者家屬告訴作家,雖然他們身處偏遠的西部,還是發現了《上海文學》上的這些文章,他們一頁頁地讀,一頁頁地哭,他們將文章收集起來,清明節上墳時焚化以告慰冤魂。從夾邊溝九死一生逃出來的八十二歲的裴天宇老人說,他的一位在大學裏當教授的學生給他寄來了四本《上海文學》,他用了半月時間才讀完那四篇文章。他說,每次拿起來讀不上十分鍾就淚流滿麵,傷心得讀不下去呀!沒有充分的強大的真實性是不可能具備這樣的效力的。

《夾邊溝紀事》最大的特點還在於對人權的衛護和對生命的珍重,對於人的權利和尊嚴受到深重傷害時的深層次揭示——雖涉筆政治層麵,但主要不是從政治的層麵,而是從文化的和人性的層麵。作者筆下的人是複雜的,兼具感性與理性,意識與潛意識的豐富性的人。比如《上海女人》中的那位女人,本是善良柔弱的城市女性,除了對丈夫的一腔忠貞,她完全不明白這場橫禍是怎麼來的,更想不到丈夫竟像螻蟻一樣說餓死即餓死了,死後拋屍荒野無人收。她把帶來的食品分給諸難友時突然出現的激烈爭搶場麵令人震悚。一時感動分光了食物,旋即她自己便嚐到了饑餓的滋味。她越是表現出都市人的羞怯和嬌弱,越是顯現出非政治化的弱者情愫,越是拉開上海在地域文化上與荒涼夾邊溝的強烈反差,她那奔波幾千裏地尋夫、哭夫、直至堅持親自背回丈夫遺骨的行動就越是讓人肅然起敬,作品悲劇性的控訴力量也就越發強烈。作品的結尾很妙,多年後,作品的敘述人出差到了上海,欲尋覓這位上海女人,眼看有一點點線索了,終於又放棄了尋覓,上海女人遂從作品中徹底消逝,給了讀者一個悵惘的遐想空間,可謂餘味無窮。事實上,《逃亡》、《飽餐一頓》、《賊骨頭》、《夾農》、《李祥年的愛情故事》等等,哪一篇不是催人淚下之作?

讀過這部作品的人都會感到,楊顯惠的敘述具有一種魔力,能緊緊地抓住讀者,語言似有黏性,在素樸、簡潔的語句裏,往往深藏著一種扣人心弦的心理能量,一種富於感傷情調的傾訴。這貌似無技巧的技巧,絕非一日之功。在人稱、轉述及故事的結構上,他都是很講究的,而他的敘述的最閃光之點在於,隨處可見的精湛的細節,它們全來自生活,並賦予作品深遠的意蘊。

我知道,作者筆下這些慘烈故事,與當下的時尚大相徑庭,與酷哥辣妹的輕歌曼舞很不協調,與以美容和壯陽為核心的文化經濟增長點時尚毫不相及,這是一些讓健忘者不願提起,也聽不進去,甚至厭煩的故事。然而,它們與今天的生活真的沒有一丁點兒精神聯係嗎?極左政治對人的蔑視與金錢拜物教對人的蔑視之間就找不到一丁點兒相通之處了嗎?人類文明史告訴我們,曆史和藝術都不能忘記昨天,因為,關注昨天就是關注今天,關注曆史其實就是關注我們自己的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