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陰霾裏的一道閃電——序《夾邊溝紀事》
2000年的某天,偶然發現楊顯惠的《夾邊溝紀事》係列小說開始在《上海文學》連載。那次讀到的是其中的《上海女人》,讀著讀著淚水悄然盈滿了眼眶——我已很久沒有見到具有如此巨大情感衝擊力的作品了。它是那樣質樸無華,摒卻藻飾,顯示了一份克製,很像是一個內心裏翻江倒海表麵上卻不露聲色的人的複雜表情。然而,正是這種含蓄抑製的風格,反使作品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抓住你必須讀到底的魔力。此後,我每月等待《上海文學》的到來,先看有沒有《夾邊溝紀事》連載。到2001年底,我把雜誌上陸續連載的小說剪裁下來,裝訂在一起,以便保存和再讀。這種剪貼式的收藏方式,我隻在學生時代用過,現在,除非深得我心的著作,一般我是不會這樣做的。
對作者楊顯惠,我有所了解並且看重。他是甘肅人,“文革”前曾在河西走廊農建十一師當農工,也就是最早期的知青,他還當過售貨員、會計、民辦教員、鹽場的秘書之類。在農墾師,他與一位天津籍的姑娘相戀、結婚,“文革”後隨妻落戶到了天津,並成為天津市的專業作家。八十年代是他的井噴期,他的《這一片大海灘》獲1985全國短篇小說獎,但這並非他最好的作品。應該說,《野馬灘》、《爺爺,孫子,海》、《黑戈壁》、《貴婦人》、《洗個不停》等等更能顯示他的功力。他的作品有一種近乎天生的酷厲而蒼涼的美。九十年代以來,他沉寂了很久,幾乎寫不出任何東西,他的形象在我的記憶裏日漸淡遠,在文壇上也漸被遺忘。當猛地看到《夾邊溝紀事》係列冒了出來,且撞擊人心,我不禁為之一震,楊顯惠重現江湖,頓有風雨故人來之感。
這部統稱《夾邊溝紀事》的係列小說真的就這麼重要,這麼精湛,這麼有價值嗎?是不是在故作驚人之語啊?“夾邊溝”在哪裏?那裏究竟發生了什麼?現在自然不成為秘密,而在當年,夾邊溝是個令人聞之色變的名字,人們很忌諱提起它。原來,夾邊溝是甘肅酒泉一個曾羈押右派犯人的勞改農場,從1957年10月開始,關押了近三千名右派分子,1960年12月大饑餓年月,中央解決甘肅省委的“左”傾錯誤,搶救人命,緊急遣返勞教人員,然而,此時的幸存者已不到三分之一矣。毫無疑問,這裏曾經發生了難以想象的苦難、饑餓和死亡事件。正如楊顯惠所說,夾邊溝事件是極左路線的產物,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但知道這段曆史的人已不多了,生還者大都謝世,少數幸存者三緘其口,當年事件的某些製造者卻有意把它封存起來,捂得嚴嚴的。作者將調查得來的故事講述出來,意在翻開一頁塵封了四十年的慘痛曆史,希望這樣的悲劇不再重演,並告慰長眠荒漠和戈壁上的孤魂:曆史最終不會忘記夾邊溝的。這大約就是這個係列小說得以產生的“本事”和來源。
為了寫好這本書,作者每年數次往返於天津和甘肅之間,耗去了整整五年時光。他居然不可思議的、大海撈針般的搜尋到了近百個當事人。采訪老人是需要特別的耐心的;作者還須查閱大量資料和進行實地考察。這一切基本都是在自費的情況下進行的。可以想見,要完成這樣一次漫長的幾乎沒有任何經濟效益可言的書寫,需要具備怎樣頑強的意誌和持久的韌性啊。這必然是懷抱著良知、正義、信念的寫作,這必然是懷抱著深刻揭示曆史之謎和人性之謎的激情寫作。真所謂: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然而,我們且不可忘記,《夾邊溝紀事》雖然大多有原型和真人真事做基礎,但它們畢竟是藝術品,是小說——紀實性小說。作為一種藝術創作,由於事件本身長期的隱蔽性和一朝揭開真相帶來的震驚性,由於素材來源的特殊性和特定性,這部以夾邊溝事件為原型的作品很難不采取紀實小說的方式,它甚至也無法擺脫采訪體和轉述體等等新聞手法的運用。應該承認,這部作品的感染力,有一半來自基本事實的驚人,但是,倘若沒有作家主體的創造性重構,也絕不可能擁有現在這樣強烈的震撼力。就創作者一麵而言,隻能是帶著鐐銬的舞蹈,但這絕不意味著作者隻能扮演旁觀者,實錄者和書記官的角色,或作品隻能提供一種調查報告式的東西,其意義隻能局限於事件本身的表層時空。
事實上,《夾邊溝紀事》之所以不同凡響,是因為它完成了一種超越和提升:它在高度忠實於曆史事實的真實的基礎上,通過對許許多多饑餓與死亡的慘烈場景的刻骨描繪,通過對眾多受難者命運的來龍去脈的深沉揭示,尤其是通過對他們在絕境中人性常態與變態的出色狀繪,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張力和罕見的概括力,不但表現事實本身的駭人聽聞性,而且表現這一曆史悲劇的精神本質和沉重教訓。說它有超越性,是因為夾邊溝雖屬荒漠絕塞的禁地,但在作者筆下,它與整個社會的神經還是息息相通的,它的教訓是全社會的,隻是更加極端而已;說它有所提升,是因為發生在夾邊溝的慘劇,無疑是極左政治路線的產物,但在作者筆下,突出的是精神化、人性化的悲劇。在紀實外衣之下,作者完成了由外化到內化,由事件化到心靈化的位移,而這是更具有人性內涵和文學意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