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麥家的意義與相關問題(1 / 1)

第三十五章 麥家的意義與相關問題

我曾經自問,為什麼中國文學裏沒有丹·布朗,沒有哈利·波特,沒有007,沒有柯南道爾,沒有“人證”,“沙器”,克利斯蒂娜?為什麼中國作家缺乏高超的想象能力、幻想能力、推理能力、抽象能力、破解能力?是中國作家腦子太笨,還是中國文學傳統裏缺少某種東西?我也曾自我回答:其一,中國文學曆史上有深厚的載道傳統,近現代以來至今,啟蒙主義占壓倒位置,為政治、為人生、為工農兵、為最廣大的人民等等作為明確目的,使宏大敘事和社會曆史視角,始終占壓倒優勢,弦繃得比較緊,藝術作為一種自由的、愉悅的、不帶功利目的的活動的一麵常被淡忘,於是科學理性、遊戲精神、為藝術而藝術、自娛及娛人等功能,表現得就很不夠,處於萎縮狀,因而含有智能性和遊戲性的創作十分鮮見。其二,中國文學非常重視“深入生活”,而這裏的“生活”往往特指表現意識形態和流行主題所需要的那一部分“生活”,另外的許多“生活”被關在門外。其三,隻重直接經驗,不重間接經驗,於是作家的學養問題仍然突出。不知我的這幾點看法是不是原因所在?

正是在此背景下,麥家的《解密》裏一個數學天才出現了,一個解密天才出現了,數學與命運結合,數學與政治結合,數學與人生結合,給我以震驚。到了《暗算》,幾代特工天才相繼出現於701,那個聽覺靈敏的瞎子讓人難忘,風流女諜的命運讓人惋歎,作者在人性開掘上更見深度,技術上更為圓熟,改編的電視劇風靡一時。我看其價值不在《亮劍》之下。最近的《風聲》似乎不如前兩部,但同樣不脛而走。所以,總體看來,麥家是獨樹一幟的,他已經形成了獨有的切入曆史和把握世界的方法,他用破密的眼光,打開一個個實際存在卻久被遺忘的絕密而悲壯的人生空間,他把超強的意誌力、驚人的智商、宗教般的忠誠賦予他的諜報英雄或解密英雄,而這樣的英雄在中國革命史上是實際存在的。當然,這無疑經過了麥家的加工和提升,渲染、誇張和神秘化。因此,我認為,麥家的創作給當下的文學格局增添了新的元素,提升了當下文學的想象力、重構力和創新力水準,豐富了當今文學認識世界、認識曆史乃至認識人的手段。

人們喜歡把麥家這幾部小說稱為新智力小說、密室小說、特情小說、諜戰小說、解密小說,名目不一而足。我看叫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麥家所顯示的才能的性質和特征。麥家的成功,首先有賴於他的超強的敘事能力和推理能力,經營致密結構的能力,他可以在一個極狹窄空間,展開無盡的可能,翻出無盡的波瀾,製造無盡的懸念,拽著你一口氣跑到頭,必須看個究竟。他的寫作恰如獨自鑿通一條隧道那樣艱難而幽深。就《風聲》來看,一個小小裘莊,四個嫌疑人,誰是老鬼的懸念,壓迫著所有的人,誰都可能,誰都不可能,真是山重水複,柳暗花明,千鈞一發,命如懸絲,螺螄殼裏做道場。麥家的文字風格也是成全他的重要原因,不華麗,少藻飾,卻幹淨利落,絲絲入扣,富張力彈性,有魅惑力吸附力,恰好適且他的題材。麥家大多寫的是看不見的戰線上的無名英雄的悲劇,為這些漸被遺忘的天才重新樹碑,還原他們的豐采,發掘他們的精神,而且是以這樣詭異的、奇幻的、有聲有色的方式,真是難得。也可以說含有浪漫主義的成分。

然而,麥家究竟把自己塑造成一個什麼樣的作家,他的類型化寫作最終走向哪裏,也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路有兩條:一條是繼續劍走偏鋒,仍走《暗算》、《風聲》的路子,不斷循環,時有翻新,成為一個影視編劇高手和暢銷書作家,可以向著柯南道爾、希區柯克、丹·布朗們看齊。另一條是純文學的大家之路,我從《兩個富陽姑娘》等作中看到了麥家後一方麵尚未大麵積開發的才能和積累。兩條路子無分高下,應該說,能徹底打通哪一條都是巨大的成功。

但是,麥家的三部長篇裏,構思和推理方式接近,有漸成模式之虞。《風聲》比之前兩部震撼力似乎趨弱,某些手段有些雷同,熟悉他作品的有的讀者表示已有審美疲勞。我認為,在處理冷麵與熱魂,動作與心理深度,懸疑與靈魂衝突上,存在著一些問題,比如誰是“老鬼”?四人皆有可能,迷霧重重,足夠緊張;但李寧玉之為“老鬼”,而且隻能是她“這一個”,對其隱秘動機的揭示,就缺乏充分的信服力和感染力。我覺得,在作者主觀控製和人物客觀自在的關係上,如何多一些“人間氣”和“血肉感”,對麥家也許是重要的。一般來說,這類小說,作者的操控和設計非常重要,沒有操控,就不可能扣人心弦;但操控過了頭,就會變成皮影戲中的操線者。

(本文為在《人民文學》召開的麥家《風聲》研討會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