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大師 第二十五章(上)(3 / 3)

3個月後,周總理親自主持的中央專委會第十二次會議作出了研製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的決定。

正當他嘔心瀝血“日夜兼程”向心中的衛星接近時,“文化大革命”的颶風來了。

趙九章初時並不以為然,隻要讓搞衛星,“文化大革命”又能怎樣?

直到繩索在身,高帽壓頭,趙九章才算長了見識。

接下來便是無休止的遊街、批鬥。造反派將一塊重達二十多公斤的“特製”牌子強行掛在趙九章的脖子上,讓他在中科院的房前屋後到處遊走。可憐花甲之年的趙九章,脖子上被勒出了一道道深可見肉的血槽,每走一步都痛徹心腑。更可恨的是,每次批鬥造反派都讓趙九章低頭認罪,並讓其將腰彎至90度。趙九章由於長年伏案,腰疾嚴重,實在達不到要求,造反派便用腳踢,用煙頭燙,逼其就範。但是腳踢疼了,煙頭滅了,趙九章的腰依然沒有彎下去。

批鬥、遊街,趙九章都不怕,他怕的是以後再也不能搞人造衛星了。他想起了他的老朋友喬冠華,他想給他打個電話問個究竟,但找遍家裏,那個電話號碼始終沒有出現。造反派早已將他家翻了個底朝天。給喬冠華打電話無望,趙九章又想起了他的助手錢驥,他擔心錢驥也會遭受和他一樣的命運,如果那樣,人造衛星的事怎麼辦?

趙九章失眠了。

為了了解人造衛星的進展情況,趙九章想盡一切辦法與錢驥聯絡。終於有一天,機會來了,趙九章托人將早已寫好的一張字條帶給錢驥。怕錢驥因此受牽連,趙九章不得不使用德文。

字條帶出後,期盼成了趙九章每天最重要的功課。除了被造反派揪鬥沒有選擇的權利外,他天天守在自己的家裏,等啊,盼啊,希望能得到一些關於人造衛星的哪怕是隻言片語的消息。不久,他又被關進牛棚。強製性勞動改造的強度很快將趙九章殘存的一點幻想打碎了。那是怎樣一種改造啊,一位60歲的老人,白天在地裏幹活,晚上接受批鬥。紅衛兵批累了,就讓趙九章寫交代材料。

長期的體力消耗和營養不良,使趙九章的身體極度虛弱。每天晚上,他的腰因為極度疼痛,不能平躺在床上,更不用說翻一下身了。看著被折磨得幾乎脫了相的丈夫,趙九章的妻子心如刀割。但她又有什麼辦法呢?隻有每晚等丈夫接受批鬥回來,想辦法給他按摩、推拿,或者用藥草為他熏炙,每次都是淚水和著汗水流。盡管如此,趙九章對於科學的癡迷還沒有停止。1968年的一天,當他獲悉中國將有日全食出現時,竟拖著自己的病體跑到當時的革命委員會,建議盡快組織有關專家前去進行觀測。可以想見當時趙九章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對於科學,趙九章是絕對的聖徒;但對於政治,他卻茫然不知所措。這一點,像極了他的老師葉企孫。

生性樂觀的趙九章具有九死不悔的生命意誌,更何況還有他心愛的衛星事業,按理他是絕不會走輕生的道路的。但是,1968年6月8日這一天,因為一個人的死亡,他的生命意誌被摧毀,他的人生之路陡然變窄!這個人是姚桐斌。

姚桐斌,江蘇省無錫市人,1922年生,中共黨員,冶金學和航天材料專家。1945年畢業於上海交通大學,1947年赴英國伯明翰大學工業冶金係留學,1951年獲博士學位,1954年赴聯邦德國亞亨工業大學冶金鑄造研究室任研究員兼教授助理。1957年回國後,曆任國防部第五研究院一分院材料研究室研究員、主任,材料研究所所長。

記得姚桐斌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回國不是為了名譽地位,而是要和大家為中國的火箭上天貢獻力量。”的確,姚桐斌作為我國第一代航天材料工藝專家和技術領路人,對我國的現代冶金學有關金屬和合金黏性、流動性的研究貢獻是有目共睹的。1962年,他組織製訂了國防部五院材料工藝的研究方向,並按“材料要先行”的要求,安排組織材料工藝的預先研究。在此前後的4年中,他除向國內各兄弟單位提出大量研究課題外,在所內開展的研究課題竟達五百多項。他還領導和指導錳基釺料合金釺的研製和釺焊工藝研究課題,研製成國產一號及二號錳基釺料,並以釺焊結構取代了我國液體火箭發動機的老式焊接結構,主持了液體火箭發動機材料的振動疲勞破壞問題和液體火箭焊接結構的振動疲勞破壞問題的研究。對火箭部件的設計、選材和製造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就是這樣一位傑出的科學家,在1968年的6月8日,卻遭到了造反派令人發指的殘害!

那天,姚桐斌本來是可以不去上班的。這些天,研究所裏造反派鬧得很厲害。但出於對工作的熱愛,姚桐斌還是去了。快到中午的時候,他聽說他家住的那片地方形勢緊張,許多造反派到處打砸搶鬧事。姚桐斌惦記著家裏小女兒,不聽同事們的勸告便兀自回家去了。

剛一到家,還未等和女兒說上話,幾個造反派便跟著姚桐斌的腳步闖了進來,架著他就往外拖。姚桐斌不服,說他們這是私闖民宅、侵犯人權。這下激怒了幾個衝上來的紅衛兵,其中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把就把姚桐斌的眼鏡扯下來,接著就是一腳,恰好踢在姚桐斌的陰部。姚桐斌當即跪在地上,疼痛難忍。鼻子裏也血流如注。但這並沒有為姚桐斌減輕半點災難,這些人見狀說他裝蒜,便更肆無忌憚毒打姚桐斌,拳打腳踢好像在毆打一個橡皮人!最後,兩個家夥竟舉起鐵棍向姚桐斌的頭部猛擊,作為這次行動的小結!

已經人事不省的姚桐斌被這幫人拖著來到所謂的“左派”總部,沿途鮮血滴了一路。有人認出了姚桐斌,想上前攔住他們,可看看那些人凶神惡煞的樣子,又嚇得縮了回去。

來到總部,幾個人將姚桐斌像麻袋一樣丟在地上,請他們的頭頭“驗貨”。隻見那人踱著方步走過來,用腳撥拉一下姚桐斌貼在地上的臉,嘴角輕輕一翹,說:“怎麼不說話了?不說話弄過來幹什麼?弄回去弄回去!”

就這樣,幾個人把臉色慘白的姚桐斌原路拖回去,扔在姚桐斌家的人行道上,仿佛扔的是一袋垃圾。

一位鄰居發現了倒在地上的姚桐斌,跑去請求別人幫助把姚桐斌送去醫院搶救,但沒人敢冒這個險,大家紛紛避之不及。鄰居沒有辦法,隻好將姚桐斌拖回家裏,放在客廳的沙發上。

下午3時,姚桐斌終因頭部嚴重創傷,失血過多,停止了呼吸,終年46歲!

姚桐斌的死,震驚了研究所,也震驚了趙九章!

在姚桐斌死後的幾天時間裏,趙九章的頭發陡然變白。他突然失去了判斷力,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不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姚桐斌,一個多麼優秀的航天材料專家,一個研製人造衛星過程中多麼重要的關鍵人物,竟然……竟然……從前,他總以為,上天要眷顧一個人,不是給他想要的,而是給他磨難和挫折,讓他在痛苦中經受教訓,在痛苦中獲得成長,為的就是有朝一日那一飛衝天的時刻。所以,在他受苦受難的日子裏,趙九章沒有倒下,他要等到那一刻,他還想讓他的夢想重飛藍天,他還想用自己的所學讓中國的人造衛星早些飛出地球!那是他一生的夙願啊!他是那麼癡迷這片天空,站在那幽深的星空之下,趙九章曾無數次地夢想著那個凝結著自己半生心血的人造衛星會從他的頭頂飛過,那是多麼愜意的事情啊!可是如今,那迷人的星空竟成了一個可怕的黑洞,布滿了陷阱,充滿了迷惘。一種深刻的絕望纏繞著他,巨大的困惑像毒氣一樣使趙九章窒息,使他無法呼吸,無法超越。

1968年10月26日,趙九章以一種永不回頭的姿勢走完了他人生的沼澤地。那天,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9周年國慶剛剛過去。按照以前的慣例,他作為一名始終被政府重視的科學家,在10月1日這一天是要接到一封印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的請柬並被邀請到天安門城樓的觀禮台上與黨和國家領導人一起歡度國慶的。這雖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但對於趙九章這樣對祖國科學事業赤膽忠心的科學家來說,卻是一種精神上的鼓勵和認同,那也是他最引以為豪的事。但是這次,那張鮮紅的請柬卻沒有來到。其實,在國慶的前一周,趙九章就在盼了,他懷著一線希望企盼黨和國家領導人還能想起他這個人,想起他這個年年和毛主席、周總理等領導人站在一起的人。可他一直盼到國慶之夜,那張請柬也沒有出現!

事實上,那張請柬在國慶節的前3天就發到了中科院,隻是被造反派們悄悄扣下了。

於是,趙九章心中最後的一線希望也破滅了。那天晚上,他熄燈坐在床上,看著漆黑一團的前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餘生。

接下來的幾天,趙九章顯得異常的平靜。他開始收拾自己家中的書籍和物品,把多年來沒有動過的東西都細心地歸置好,還把沒有被抄走的書一本一本地擦拭一遍,仔細地放在一個大木箱裏。趙九章還在書櫃的背後發現了一塊黑板,那還是1958年他在家中給專家們講解衛星知識的時候,從單位拿回來的,已經整整10年了,若不是這次清理物品,他差點就忘了,那是他家裏唯一的一樣公家的東西。為了這塊黑板,趙九章特意給跟了他多年的鄧增昆捎信,讓他來家裏幫忙將黑板抬回辦公室。

很難想象在送還這塊黑板時趙九章有著怎樣複雜的心情。他多麼想上天突然給他一次機會,讓他改變自己的決定,讓他重新有一個活下去的信念,但是沒有!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一切仍是一片黑暗。

當天晚上,洗漱完畢的趙九章平靜地躺在床上,像往常一樣,他想看一會兒書。可是所有的書他都已經裝進木箱了。趙九章意識到這一點,抑製住了自己的這個想法,從枕頭底下拿出他積攢了很久的安眠藥,一粒一粒地在手掌中撥動。突然,一滴眼淚“啪”地掉落在這些藥片上,接著又是一滴,兩滴,三滴……最後,趙九章將這些已被自己淚水濡濕的藥片一下倒在了嘴裏,靜靜地睡著了……

就這樣,一代科學巨匠趙九章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帶著他對地球的眷戀,帶著他對人造衛星的遺憾,永遠地走了,沒有遺書,沒有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