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大師 第二十六章(下)(1 / 3)

最後的大師 第二十六章(下)

趙九章的死訊同樣擊潰了葉企孫的生命意誌。

將軍一去,大樹飄零。

壯士不還,寒風蕭瑟。

這是趙九章最愛吟誦的句子,現在,衰老如一團枯草的葉企孫從學生口中傳接下來,晨誦昏吟,成為他悼念亡靈的祭文。

之前,葉企孫一直以守望者的姿態屹立著。在他晚年的時候,當教書時光一去不返的時候,如燈塔般的守望,就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篇章。

燈塔的品質就是向歸航的船舶投射平靜的燈光,準確、安全、溫暖。但歸航是為了下一次的遠行,老師的平靜就是學生征途上的陽光。

“寧可時代負我,我決不負時代。”這就是葉企孫晚年內心的最強音。身為眾多大師級學生的老師,他知道他的平靜意味著什麼。“他從不怨天尤人,從不向學生發牢騷。”一位“兩彈一星”的功勳科學家這樣說。

他知道王淦昌化名王軍隱身大山深處為什麼。作為一代物理宗師,徒弟出山,何樣作為豈能不知?普天之下,誰人擁有製造原子彈核武器的能力?但葉企孫即使見到王淦昌,也從不提工作內容,更不會以牢騷滿懷的姿態向學生訴說時代對他的不公。這是愛國情懷的另一種深刻表達。作為他的學生,他們還是從老師的平靜中感受到了一種熾熱的情感。當原子彈爆炸成功時,作為“原子彈之父”的王淦昌首先想到的是葉企孫老師:

在浩瀚的戈壁灘上空升起光彩奪目的大蘑菇雲的時候,沙灘上的人群是那樣的激動,又是跳,又是叫,又是笑,歡慶中國人民自己的原子彈試爆成功,中國人民從此真正站起來了!聶榮殝元帥說:靠人家靠不住,也靠不起,黨和國家隻能把希望寄托在本國科學家身上。在這個時候我不能不想起我的師長葉企孫教授。隻要細看看投身於“兩彈一星”的科技骨幹的名單,就會看出這些人大都是葉師創建的物理係培養的學生,或者是葉師的學生的學生。中國有句古話: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葉師就是新中國科技事業興旺發達的“種樹人”!(王淦昌《見物理係之篳縷藍縷,思葉老師之春風化雨》,見《一代師表葉企孫》,第54頁)

黃祖洽是清華物理係1948年畢業生,參與了原子彈和氫彈的研製工作並作出了巨大貢獻。他說:

1950年,研究生畢業後,我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從此開始了我在核物理、反應堆和核武器等有關原子能學科方麵的理論工作,和葉先生見麵的機會少了,但每次見了麵他都要親切地詢問我情況。不過,60年代初,當他從其他方麵知道我已經參加核武器的研製工作後,見麵時就不再過問我的工作詳情了。記得有一年冬天在王府井大街上遇到他,穿著厚厚的皮大衣,有些老態龍鍾,用他特有的口氣對我說:“我……我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工作。你……身體好嗎?”想不到這就是我和這位可親可敬的老師最後一次見麵。唉!(黃祖洽《懷念葉企孫先生》,見《一代師表葉企孫》,第180—181頁)

葉企孫的好友錢臨照在他的回憶文章中說:

1969年12月,葉先生被釋放出獄,但無行動自由,而且隻發給十分菲薄的生活費,這對於他那樣體弱多病的孤獨老人,維持生活極為困難。當時人們可以在中關村附近見到一位衣衫襤褸、步履艱難、躑躅街頭的老人,他就是我們物理學界的老前輩,對中國物理學發展作出過很大貢獻的葉先生……(錢臨照《紀念物理學界的老前輩葉企孫先生》,見《一代師表葉企孫》,第43頁)

困難時期,曾經常得到葉企孫幫助,到葉先生家喝牛奶的張之翔聽說葉先生從監獄裏放出來了,想方設法終於見了恩師一麵,他回憶道:

我找到係裏的宣傳隊領導,請求讓我去看望葉先生。得到允許後,我才去葉先生家,這時他已從鏡春園搬到校園外的一個公寓二樓的一間屋裏。他坐在椅子上,多年不見,乍見之下,竟認不出來了。他的氣色比過去差多了。他告訴我,他的腿走路很困難,是被紅衛兵打的。他拉起褲管給我看,他的小腿仍然腫著。我看了心裏很難過,他問我的情況……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葉先生。(張之翔《回憶葉企孫先生》,見《一代師表葉企孫》,第203頁)

1972年5月31日,北京大學黨委對葉企孫做出了“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結論,撤銷其專案審查,去掉監視控製手段,不再限製人身自由,準其搬回北大公寓,恢複其原工資。不久,葉企孫又請回了跟隨他多年的周師傅。

從1968年4月到1972年6月,長達4年的囚徒生活宣告結束,葉企孫恢複了自由。

但是,因是“敵我矛盾”性質,當他的海外友人任之恭、趙元任,學生林家翹、戴振鐸、楊振寧歸國後向北大提出要看望葉企孫的請求,均遭拒絕。

在一些人眼裏,葉企孫仍然是敵人,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敵人。

戴振鐸因沒見到恩師,悵然而歸,回去後托人給先生帶了一冊他剛剛出版的書籍,以感謝葉師對他一生的教誨。葉企孫收到後,回送了一冊他親自用紅筆圈點眉批過的宋詞和他的近照。戴振鐸說,1943年他出國留學時葉師曾送他一雙象牙筷子,現在這3件禮物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1974年夏季,曾與葉企孫在清華和哈佛先後同學的郭殿邦聽說他的弟弟郭會邦要到北京出差,從美國來函一再叮囑郭會邦一定代他找到葉企孫,以致深切思念之情。郭會邦是1932年清華大學的畢業生,上學期間曾受到葉師的接濟和多方關照,他理解大哥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