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珠穆朗瑪 第七章(3 / 3)

吳紫藤頭都不抬,一個勁的往下砸,邊砸邊發出粗重的嗚咽聲。司馬君把她的手掰開,摘下礫石,礫石上粘有血跡。司馬君抓起她的手,展開,她的手掌已經沾滿了新鮮的血跡,虎口處正流著鮮血。司馬君一把捏住她的虎口,拉她站起來,她不站,身子往後仰,再拉,還是拉不起來。

司馬君說:你這是要幹什麼,能告訴我嗎?

吳紫藤說:你別管,我自己幹得了。

司馬君說:手都這樣了,還強,你看,車快來了,說吧,要幹什麼,我幫你。

吳紫藤說:我想把摩托車的碎片埋起來,他不能躺在大路邊,就把他的遺物葬在這裏,好嗎?

司馬君說:哦,你說的對,這樣也好,旗子需要埋葬嗎?

吳紫藤堅定的說:喔,不,我要把旗子帶到拉薩,帶到他向往和喜歡的地方。

司馬君說:拉薩?哦,還是先把碎片埋掉,你左手捏住虎口,我來吧。

說著,司馬君抓起另一塊礫石,用力砸起來,很快,就砸出了一個小坑。吳紫藤把旗子卷起來,折疊成一個方方正正的方塊,認真地裝進衣服口袋。然後把摩托車碎片一片一片放進土坑,司馬君也不勸她,快速把礫石砂土掩埋上去。直到擁成一個小土堆。

忙完以後,兩人在土堆邊站得筆直,最後一次望了一眼土堆。吳紫藤淚流滿麵,嗚咽不止。

長途汽車開過來了。

快到德令哈的時候,吳紫藤再次對司馬君說:我想去拉薩,你如果不想去,在德令哈買返回西安的火車票,應該好買的。

司馬君不說話,他的身體依然不舒服,去不去拉薩,他沒有想好,但讓他立即返程,更不願意。他隻好說:到了德令哈再說。

吳紫藤說:不管你去不去,我都要去的。

司馬君感到吳紫藤的變化,從西安出發的時候,她還是個靦腆、溫順的女孩,什麼事都征求他的意見,才幾天時間,她似乎變了,變得多愁善感,自作主張,甚至有些倔強了。他有點不認識她,有點迷茫。女孩子變起來真快呀,要麼她根本沒變,原本就是這個樣子,以前隻是沒有機會彰顯罷了。

遠遠的,就看見一座城市,有不高不低的樓房,有高聳的煙囪和不多的樹木。吳紫藤自然而然的想起海子的那首詩。最初,她就是衝著這首詩來的,在她剛剛成為少女的時候,就聽見那個曾經有過好感的男生朗誦過這首詩。在江南,迫於生計,也朗誦過海子的詩,那是個怎樣的詩人,是個怎樣的男子,什麼時候,在怎樣的心情下寫的這首詩呢。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籠罩

姐姐 我今夜隻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滴眼淚

這是唯一的 最後的 抒情

今夜我隻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 今夜我不關心人類 我隻想你

想起這幾句,吳紫藤就想哭,這是一首傷感的詩,是一首關於愛情的詩,海子有愛情嗎,多年以前的海子,大概跟她現在的年齡差不多大吧,他為什麼來德令哈,是路過德令哈,還是停留在德令哈,在德令哈,他愉快嗎?顯然,那個時候的海子是不愉快的,他似乎在尋覓。從遙遠的北京,來到青海,在綿延千裏的戈壁灘上,在草原盡頭,在長龍一樣的火車上,眺望德令哈。那個時候的德令哈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戈壁中的小城。如今,德令哈依然是戈壁中的綠洲,戈壁中的小城。因為經曆過千裏戈壁的磨礪,仿佛久旱逢甘霖,任何一個見到德令哈的人,都會發出感歎——這是一座美麗的城市。

越接近德令哈,吳紫藤越難受,如果是昨天抵達德令哈,肯定不會如此難受,還會激動萬分,目的地終於到了,終於到了海子詩歌中描摹的城市。到了理想的彼岸,她就心滿意足,準備打道回府了。可今天清晨,她見證了死亡,一個心中的勇士,忽然變成了一個囚犯,一個囚犯忽然又變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一個才見過兩三次麵的人,一個交往時間加起來不到一個小時的人,在另一個人的心中,怎麼會留下如此深刻的傷痛哩。他在德令哈,此時的他會在什麼地方,應該在火葬場,是不是已經入爐了,已經變成一堆粉塵和一縷青煙。要麼在某個醫院的太平間裏,這種可能性似乎不大。但不管怎樣的結果,此時此刻的他,是在德令哈,在這座鑲嵌在褐色戈壁中的荒漠小城中。

多年前的海子,路過德令哈或者在德令哈駐足,思念的是一位姐姐,那是他唯一的,最後的,抒情。此時的吳紫藤,她在思念一個男人,一個似乎與己無關,又有千絲萬縷聯係的男人。這個男人救助過她,與她一樣出生在一個叫雲貴高原的地方,那是一片紅色的土地,他比她大出許多,很可能沒有同時呼吸過紅土地上油菜花的芳香,但她思念他,思考他,滿腦子都是他的樣子,都是他的故事。他怎麼會把所有的秘密都寫進筆記本,隨身帶在身上。或許摩托車就是他全部的家當,或許他知道自己會葬身青藏高原,所以作好了全部的規劃,作好了最後的打算。正如他計劃的那樣,如果遇到不測,就掩埋在道路邊上,在通往拉薩的大路邊。

不知道警察和醫務人員會怎樣處理他,會不會真的將他掩埋在大路邊,但她有些心安了,她把那麵與拉薩有關的旗幟留了下來,他一定心愛那麵旗子的,心愛自己的坐騎,保留了旗幟,埋葬了坐騎的碎片,也算埋葬了他的軀體。

車停下的時候,吳紫藤還在考慮旗子的事,她想應該怎樣保留和珍藏這麵旗幟。司馬君碰了她一下,才回過神。德令哈的街道很幹淨,房屋全是水泥建築,和內地任何一座城市沒有絲毫差別。街上的樹木和內地的差別倒很大。德令哈街道上的綠化樹是耐旱的榆樹和胡楊樹等,樹冠也不大,軀幹也不高,每株樹根部都圍成一個小土圈,大概是便於灌溉吧。

他們先去了醫院,司馬君隻是稍微感冒,喝了藥,好好睡一覺就會好。兩人住在不同的兩間房裏。這天晚上,司馬君睡得很沉,很踏實。吳紫藤卻失眠了,失眠的原因很重大——她感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這一變化使她興奮不已。好長時間以來,她一直用藥,口服藥,洗滌用的外用藥,每天都不敢間斷,但沒有明顯效果。從江南到蘭州,一路走來,感覺也沒有多大好轉,自從到了青海,從祁連山往西,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弱,越來越淡,現在,感覺到身體從來沒有過的輕鬆,從來沒有過的清爽。這讓她想起那個翱翔在雲彩中的夢,她是那樣自由,那樣飄逸,那樣輕如雲雀。

她有了一份喜悅,有了一種放鬆,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感。整整一個晚上,一會兒沉浸在無限的輕鬆之中,無限的遐想之中,一會兒又處在沉痛之中。輕鬆的是身體恢複了健康,沉重的是獨臂騎士的死亡。今夜,她在德令哈,她獲得了新生。今夜,他也在德令哈,卻離開了人間,並且永遠的離開了人世間。偶爾,也想起夢中出現的小城,和小城中奔馳的漢子和駿馬,以及落日的大漠戈壁上馳騁的金戈鐵馬。整整一個晚上,她想的太多,很多事情都曆曆在目,彷佛就在眼前,而唯獨張海洋,有種隔世之感,好像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和事了。

第二天早上見到司馬君,她抑製不住喜悅,想大聲告訴他——我好啦,我的身體全好啦,我沒有病啦,我不需要吃藥啦,什麼藥都不需要用啦,我解放啦,徹底解放啦!

但她沒有喊叫,她不好意思大喊大叫,在司馬君麵前,她從來沒有大聲說過話,也已經不習慣大聲喊叫了,大聲喊叫隻屬於少年,屬於家鄉田埂上蹦蹦跳跳的小女孩,跟現在的她毫無瓜葛。她見到司馬君的第一眼,還是問他身體怎麼樣了。

司馬君氣色好多了,他說:德令哈終於到了,這是你向往的地方,好好看一看,玩一玩吧。

吳紫藤說:好像德令哈跟內地的城市沒有什麼區別,一點特色都沒有。

司馬君說:特色肯定是有的,隻是咱們還沒有發現,比如這是戈壁中的城市,是綠洲的核心,內地則是莊稼、樹木和工廠包圍著的城市。

吳紫藤說:是呀,那我們好好發現吧,今天就在德令哈休整一天,明天出發去拉薩。

司馬君說:你真下決心去拉薩啦?

吳紫藤說:想好了,絕不反悔,你如果不去,我一個人走。

司馬君說:我想跟家裏人商量一下。

吳紫藤望他一眼,有些恍惚,原來他是有家有室的人呀。兩人出來這麼多天,隻顧上趕路,遊玩,怎麼就想不起來自然人以外的其他附件哩。如果不提家這個字,吳紫藤真的想不起來。外麵的世界多單純,多純粹呀,連家都想不起來了。

司馬君首先給學校打電話,打給教務主任,主任說:你在青海,啊呀,那可是個遼闊的地方,好好玩吧,青藏鐵路馬上要通車啦,有機會去西藏轉轉呀。

司馬君說:那件事咋樣啦?

主任反問一句:哪件事?學校樣樣事都好著哩,莫麻達,放心吧。

司馬君說:那我就繼續休假啦。

主任說:沒人不讓你休呀,任何一個教職員工,隨時都可以休假。

司馬君感謝了一番,問主任要不要什麼東西,可以帶給他。主任說不需要,現在商品流通快,青海有的東西,西安也能買到。電話很快掛斷了。

想了好一陣,司馬君才想好怎樣給老婆打電話。電話通了,司馬君首先喂了一聲。

老婆聽出了他的聲音,立即大聲嗬斥道:以為你死了,等著給你收屍哩,倒還活著!

司馬君說:我在青海。

老婆說:青海,青海在哪裏?嗬,跑到青海瀟灑去了,找野女人去啦?

司馬君說:胡說啥呀,隻是出來走走,在家裏煩。

老婆說:煩,你還煩?拉了一屁股屎,轉身跑啦,等著別人給你擦屁股啊,你煩,你煩的是我。

司馬君說:你越來越不講道理了。

老婆的聲音更大了,老婆說:不講道理?跟你這種窩囊廢還有啥道理可講,出了事自己不扛上,啥都落到我頭上,還說我不講道理,你是不是男人?

司馬君說:不跟你爭吵了,給你說個事。

老婆更加尖利的吼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司馬君輕聲說:我想去西藏。

老婆顯然驚訝萬分,聲音都變了,語無倫次的重複道:西藏?西藏?你說你要去西藏?

司馬君低緩的說:是的,我知道那個地方很危險,跟你商量一下,你如果不放心,我就不去了。

這個時候,司馬君已經作出決定,如果老婆不同意他去,他就不去了,剛好也有給吳紫藤解釋的理由。話筒那邊旋即傳來老婆的大笑聲,老婆說:你啥時候聽過我的話,十幾年來有啥事跟我商量過,你眼窩裏除過你老漢,你老娘,還有誰呀,啊?

司馬君想掛斷電話,但還是忍住了,他把聲音放的更低,好像自言自語的說:你把兒子照顧好,西藏的路不好走。

老婆說:不好走又咋,自找的,跟我球事相幹,再不好走,總比去蘋果園子的路好走吧。

司馬君不想再囉唆,連聲再見都沒說,咵地掛斷電話。

司馬君心裏很沉重,很難受,十多年前的老婆多聽話,多溫順呀,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在家裏他向來都是說一不二,她也從來不跟他頂嘴,受多大的委屈都沒有一句怨言。時間多麼殘酷,時間可以把一個英雄變成一個囚犯,時間也可以把一個美女變成一個巫婆。老婆讓他越來越害怕,也越來越寒心了。

吳紫藤看見他沮喪的樣子,以為家裏人不同意他去西藏,過來安慰他說:家裏不同意你去,說明家裏人關心你,早點回去也好。

司馬君苦澀的搖搖頭,什麼也沒說。他太難受,太失望了。不給單位家人打電話,也沒有什麼不愉快的,想不起來自己的平庸和無能,一打,就像揭自己的傷疤,血水不停的向外流。耳畔忽然響起一個聲音,這個聲音響徹天宇,不停的重複:你是個窩囊廢,窩囊廢,徹徹底底的窩囊廢!

吳紫藤又說:別替我擔心,我一個人能去的,一個獨臂人能單槍匹馬,騎摩托車去拉薩,我一個身體健全的人,不會有什麼困難的。

司馬君淡淡的,低沉的說:我想好了,我去西藏,跟你一起去拉薩。

吳紫藤跳了起來,向他跑過來,邊跑,邊咯咯咯地笑道:真的,你決定啦,你去西藏,跟我一起去拉薩?

司馬君依然低聲說:跟你一起去拉薩!

吳紫藤說:好呀,謝謝你,謝謝你照顧我。

司馬君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顯得很平靜,他說:知道嗎?西藏很危險,人人都可以去天安門廣場,但不是人人都可以去西藏啊。

吳紫藤說:哦,你說的大概有道理,但我決心已定。

司馬君說:好吧,那就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吳紫藤說:去西藏得經過格爾木,潘先生就在格爾木呀。

司馬君說:你不說,還差點忘了,他真在那兒哩。

兩人在街上買了些食品和水果,搭上一輛前往格爾木的汽車。離開德令哈的一刻,兩人同時回頭望著這座戈壁中的現代化城市。比起內地,這隻是一座小城,但在青藏高原,已經是一座各種設施都比較健全的現代化城市了,內地有的電器、時裝、食品、水果,這裏都有,內地沒有的旱獺皮、藏紅花、雪蓮、冬蟲夏草、犛牛肉,這裏更有,街上的水泥混凝土建築隨處可見。城市外圍,有人在植樹。人們在礫石灘上挖出一個個規則的坑,給坑裏倒進水,把半人高的胡楊樹苗放進去,掩上新鮮的礫石,沙土,再踩踏結實。離植樹人不遠的地方,搖曳著精瘦的胡楊樹,從樹的外表看不出樹齡,所有的樹都向一個方向傾斜著,樹幹、樹枝和樹葉都一律斜向一個方向,吳紫藤覺得奇怪,問司馬君,司馬君說:興許是風沙大,常年吹一個方向的風,時間久了,樹木就向一個方向傾斜著。

這個時候,路邊有個老人經過,老人穿著長長的衫子,差不多包住了腳踝,頭上戴著一頂氈帽,白色的長胡須招人眼目。看見老人,吳紫藤笑了起來,趕快指給司馬君。司馬君也看見了,會意地笑著說:看來德令哈的風沙確實大,連老人的衣衫、氈帽、胡須都傾斜著啊。

吳紫藤說:大概這裏常年都刮西北風吧,我們怎麼沒有感覺到哩。

司馬君說:我們來的時候,大概算得上德令哈最好的季節,陽光明媚,風和日麗,內地植樹一般都在春天,德令哈卻在夏天植樹。

吳紫藤說:或許這個季節,正是德令哈的春天哩。

司馬君也像忽然才想起來似的,說道:你說的對,咱們來的時候,正是德令哈的春天,咱們徜徉在德令哈的春天裏。

兩人互相對望了一眼,笑了起來。離城不遠的地方,有一座高高的煙囪,突兀地顯現在平坦的戈壁灘上,吳紫藤的心抽縮了一下,一個想法冒了出來——是不是火葬場呀,騎士會不會就在這裏麵。

司馬君也看到了,他說:這裏的工廠真多呀,到處都有煉油廠,化工廠,鐵礦廠。

吳紫藤說:可能是火葬場,內地的火葬場都在城郊。

司馬君說:大概不是吧,唉……

吳紫藤聽見司馬君的歎息,知道他也想起了獨臂騎士,又難受起來。才一兩天時間,一個活生生的勇士就變成了一抷黃土,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是在青海度過的,在限定的一方藍天和白雲下度過的,雖然過的一點都不自由,得不到人的尊重。但他說過,他熱愛青海,現在,他的軀體肯定也會埋葬在青海。在茫茫青海大地的某個角落,或者成為一捧塵埃,一縷青煙,整日遊蕩在青藏高原,飄逸在他熱愛的地方。一個人,能將自己的靈魂和軀體同時保存在一個地方,達到真實和虛幻,物質和精神的高度統一,已經算是幸運的,知足的。 獨臂騎士,應該是個滿足的人,幸運的人了。吳紫藤這麼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