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紫藤客氣的說:謝謝,他隻是有點感冒,躺一會就好了。
說著,便向公路方向張望。一個男人站在她身後,她感覺到了,回頭一笑。男人也咧開嘴笑了一下。這時,從房間裏走出更多的男人,所有的男人都盯著她看,有的好奇,有的驚慌,有的膽怯,有的低著頭,顯出害羞的神情。吳紫藤沒有因為眾多的男人盯著她看而惶恐,反倒覺得這些男人有點怕她。她向前走了幾步,身後的男人緊跟著,也向前走了幾步。她再次回頭,友好地望著男人笑了一下,這時,她看見一個男人眼裏濕漉漉、亮晶晶。她慌亂了一下,不明白男人為什麼總跟在她後麵,並激動成這樣。
一個臉龐黑紅,氣度稍微好點的男人向她走來,她不知道要發生什麼,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男人走到她麵前,向她點了一下頭,低聲說:同誌,能不能單獨跟你說幾句話?
吳紫藤茫然地望著男人,見男人的態度很友好,語氣很真誠,沒有傷害她的意思,便輕聲說:可以。
男人轉過身,向眾多的男人望過去,眾多的男人齊刷刷地向一旁走去,有的走進房間,有的走向公路,有的走向戈壁灘,但所有的目光依然遠遠的,專注的注視著吳紫藤和她身邊的男人。
吳紫藤更加疑惑,向散開的男人望了一眼,油然而生一陣恐懼。無意間,一側目,看見房間窗戶上鑲嵌著兩雙男人的眼睛。她顫抖了一下,覺得這個場麵似曾相識,武俠電影和電視裏常出現這種畫麵,昨天晚上睡覺時,似乎也見到過。這時,身邊的男人說話了。
男人說:真是對不起,跟你提個要求,有些冒昧。
吳紫藤警覺地望著男人,一言不發。
男人繼續說:請原諒,我提這個要求,對你可能不尊重,但沒有絲毫惡意。
男人盯著吳紫藤的眼睛,邊說,邊不安地向四周張望。
吳紫藤明顯感覺到男人有些緊張,有些懼怕她,此時的自己反倒不恐慌了。她開始目不轉睛地看著男人,男人一改剛才的果斷和勇敢,結結巴巴地說:你知道,我們這是個公路養護站,雖然離德令哈城不遠,但很少看到人,尤其看不到女人,像你這麼漂亮的內地女人就更看不到了。戈壁灘上沒有電影,沒有電視,隻有一台收音機,養路工人一年四季守在公路線上,你知道,青藏公路是國道,也是生命線,一天都不能中斷。工人們一年休一次探親假,休假的時候才能看見女人,有的工人為了看女人,專門坐車去城裏看,也有開上修路車跑整整一天都見不到一個人影,更談不上看見女人了,即使見到女人,也都是青藏高原上滿臉高原紅的女人。昨天,你一來我們這裏,就有人偷偷跟著你看,有人躲在窗戶外麵看,有人躲在沙棘叢後麵看。大夥都知道這種行為對你和你丈夫不禮貌,但他們確實沒有惡意,他們一年四季見不到女人,可他們又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哦,不好意思,我這麼說,對你是不是不尊重?
吳紫藤被男人的講述感動起來,她向男人搖搖頭,並苦澀的笑了一下。男人不太結巴了,男人的講述流暢了許多。
他說:大家從昨天晚上就合計,推舉我跟你提這個要求,或者跟你丈夫,噢,可能不是你丈夫,大家猜測他可能隻是你的同伴,你們是驢友吧?
吳紫藤依然不說話,看他究竟要表述什麼,她點點頭,繼續注視著他。
男人再次張望了一下遠處或站立或蹲下的男人,快速的說道:有人想——想——擁抱你一下,請原諒他的請求,隻一下,擁抱——一下,沒有什麼惡意,真的,什麼惡意都沒有,請一定滿足一個養護青藏公路工人的願望。
吳紫藤終於明白了男人的請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同時看見男人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停頓了一下,低了一下頭,再次深呼吸了一下。然後抬起頭,一眼就看見了眾多男人的目光,目光裏噴射著期待和渴望。
她笑了一下,笑得燦爛而快樂,眼睛莫名其妙地濕潤了一下。她強忍著,隻是一瞬間。瞬間過後,她輕輕的,低聲的,緩慢的,重複著剛才兩個字:可以。
男人迅速舉起雙臂,在空中一揮,雄壯而高亢的喊了一嗓子。眾多的男人呼嘯而來,排山倒海般的發出喝彩聲,吳紫藤和男人很快被包圍起來。吳紫藤的臉上早滾燙起來。
男人對圍攏來的眾多男人說:好了,我講好了,是誰提出這個要求的,來吧,她同意了。
現場立即肅靜起來,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男人催促道:快呀,實現了願望還要幹活哩,一會天熱起來,趕路不好受。
人堆裏出現了推搡聲和嘻笑聲。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終於被推到吳紫藤跟前,小夥子的臉龐紅得快要流血了。
吳紫藤知道就是這個小夥子了,見他渾身發抖,滿臉是汗,便向前走了兩步,伸展胳臂,擁抱了一下小夥子。她看見小夥子兩手伸開,但隻是伸向身體兩側,沒有擁抱她的舉動。她想大概他太緊張,心想是不是再擁抱他一下。這時,他聽見了渾厚的笑聲和鼓掌聲。她稍稍鎮定了一下,便發現自己獨自站在一邊,所有的男人全擁向那個小夥子,有人擁抱他,有人推搡他,有人搶著和他握手。後來,小夥子被人抬起來,舉過頭頂,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團。
吳紫藤滾燙的臉漸漸恢複了平靜,她向興高采烈的男人再次望過去,淡淡一笑,便向公路邊走去。說是公路,其實是戈壁灘上的一條土路,走得多了,形成了一條不規範的路麵,盡管是土路,依然是青藏公路的一段。吳紫藤站在路邊的時候,太陽剛剛躍出地平線,紅彤彤的太陽從褐色的戈壁灘,藍色的鹽湖上冉冉升起,構成一幅宏大的戈壁日出圖。幾隻黃羊從遠處跑來,跑到吳紫藤跟前,沒有停歇,轉了一個身,向另一個方向奔騰而去。氣溫逐漸升高,身體開始暖和起來。又有幾隻黃羊在戈壁與太陽之間奔跑,吳紫藤沒有心思欣賞大漠戈壁圖,她在想,這裏的男人真不容易,青藏高原上的工人太艱苦了。後來,還是想起了司馬君,司馬君不要緊吧,如果隻是感冒,喝點藥就好了,如果是高原反應,還得吸氧,茫茫戈壁,哪裏有氧氣哩。吳紫藤越想越害怕。路上沒有車輛,大概時間還早,這個時候在江南應該是上班時間,但在柴達木盆地,就屬於早起了,很多人應該還在沉睡中。 一個黑影在遠處,不像是黃羊,也不像是野驢,動物在空氣清新的清晨不會這樣慵懶吧,不會這樣臥在路邊一動不動吧。吳紫藤想著,莫明其妙的就想起了人。會不會是人呢?這個想法迅速地冒了出來,速度快的把自己都嚇了一跳。鬼使神差地,又望了一眼,這一望,就望見了一麵小小的紅旗,她倒吸一口冷氣,愣怔了一會,就奔跑起來,向著紅旗飄飄的方向跑去。
離紅旗越來越近,她不敢跑了,恐懼感越來越強烈,放緩腳步,心跳加速。終於,她走到近處,看見了,看見了,看見以後,才發現擔心的事真的發生了,真的是獨臂騎士。她呆呆地,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看了好久,才挪動腳步,走到紅旗跟前,從翻倒在地上的摩托車上摘下紅旗,彎下腰,把紅旗遮蓋在他臉上,風一吹,紅旗又飄蕩起來,她拾起幾個礫石,壓在紅旗的幾個角上,然後,去看摔得四分五裂的摩托車和後備箱。作這些事的時候,她一點都不害怕,像幹一件平常事一樣,死亡的獨臂騎士似乎也不那麼可怕,睡熟一般安靜。一個紅色的筆記本躺在地上,她拾起來,坐在路邊。望一眼隱隱約約的雪山,望一眼真實的戈壁灘,和不遠處的藍色鹽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曠和寂寞。獨臂騎士就這樣去了,就這樣走了,就這樣再也不會騎車了。“我要去拉薩”。拉薩在哪裏,離這裏還有多遠,他從家鄉來,從雲貴高原單槍匹馬一路走來,一個人,一輛車,一隻手,千裏走單騎而來。現在,他丟在了路上,他把自己犧牲在青藏高原柴達木盆地之中,依然一個人,一輛車,一隻手。
望一眼養護站,養護站房頂冒起了炊煙,她不想回養護站,想陪這位老鄉靜靜的坐一會。騎士躺在地上,從剛才的麵容看,很安詳,頭盔有點變形,倒扣著躺在不遠的地方,男人的臉部沒有絲毫創傷,太陽穴上有風幹的血跡,脖子上、衣服上的血跡都變成了暗黑色,迷彩服上浮著一層厚厚的塵土。摩托車兩個輪子朝著天,一個輪子在戈壁灘晨風的作用下,悠閑著,旋轉著。定定地望著旋轉的車輪,車輪毫無知曉,依然轉動著,高懸在戈壁灘上。
淚水流淌下來,透過迷霧般的睫毛,她翻開筆記本,歪歪扭扭的文字深深的吸引住了她——我曾經是個罪人,但不是從小就變壞的。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家裏空蕩蕩的,隻我一個人,爺爺跟叔叔家住在一起,他們也想管我,但我不願意,怕給他們添麻煩。從學校回到家裏,沒有飯吃,時間久了,隻能輟學……根本沒想到要殺死他,把衣櫃裏的小皮包剛偷出來,正向窗子邊上挪,他醒了,大聲喊叫起來,我撲上去,把被子往他身上捂,他反抗的很厲害,我才拔出水果刀,隻想嚇唬他,沒想到,他喊叫的更厲害,才捅了他一刀,幸虧那個人沒死,要不絕對判我個死刑……為了痛改前非,一刀下去,砍了自己的一隻胳膊,雖然在青海服刑十多年,可從來沒有在青藏高原上自由自在的行走過,每天看見監獄上空飛翔的雄鷹,烏鴉,就想,以後自由了,一定要在青海的大地上走一走,走好遠好遠,從青藏高原的這一邊,一直走到那一邊,從青海一直走到西藏。在監獄的時候,聽人說西藏很純淨,那兒的人很友善,如果生活不下去,隻要伸出手,就會得到施舍,如果自己很富裕,也會主動施舍給窮人……
吳紫藤看著,看著,眼淚就沒有了,她有些害怕,身邊這個安詳的,躺著的,失去生命的人,原來是個殺人犯,雖然沒有把人殺死,也是一個窮凶極惡的盜賊,是個蹲了十幾年監獄的犯人,殘疾的身體不是因為英雄行為傷殘,而是自殘所致。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想站起來,想回到公路養護站,手裏依舊捏著筆記本,她想把筆記本放回原地,或者放進破碎的摩托車後備箱。
她捏了捏筆記本,翻到後麵……我想去那個地方看一看,想在合適的地方找一份合適的工作,將自己安頓好,然後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為需要幫助的人做點事情,這樣也可以報答青藏高原對我十多年的收留和教誨,青海給我了第二次生命……我知道這種旅行非常危險,青藏公路號稱天路,當然我的生命不值錢,走到哪裏算哪裏,在路上的感覺總比受歧視和遭受白眼舒坦。還是想挑戰一下自己,幾十年來沒有做過一件有意義的事,一個人騎車去一次西藏,應該是個創舉,不為別的,隻為把生命中最好的年華交給了青藏高原,青海不歡迎罪人,但青海歡迎一個知錯改錯的新人,歡迎勇士,我希望成為一個勇士……如果哪位好心人在路上看見了我的屍體,請把我隨便掩埋在路邊,我沒有家人,沒有牽掛,也沒有任何人牽掛我,躺在青藏高原,也就算躺在家鄉的紅土地上了,就算回家了,一個人一生有多少個十多年……開始幾年,沒有人尊重我,我也不佩服任何人,活得一點尊嚴都沒有。後來有幾個管教幹部對我很好,我也漸漸有了悔過自新的信心,這次想去看望他們,可是我不敢走近那片戈壁,聽說大多管教幹部都退休了,有的回到西寧,有的回到內地,也有的長眠在戈壁上了,長眠在那裏的自然不光是他們,也有犯人。我喜歡青海的藍天、白雲、飛鳥和雪山,是這些東西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有時我想,如果自己能夠像雪山和大湖一樣,受人敬仰和朝拜,那該多好啊,但這是不可能的,像我這種人,就是累死,也不會變成聖山和聖湖,永遠得不到人們的敬重,更進入不了高貴人的行列。這一點,我太清楚了,清楚得跟自己有幾條胳臂一樣不需要清點。但即使如此,依然有一個理想,依然期待著,期待著某個機遇的來臨。當刑滿釋放的時候,還有點舍不得走,這有點像口袋裏的石頭,時間久了便有了感情。後來,終於明白,其實心裏還是敬重戈壁上的那些管教幹部和青海的天空。頭頂的晴空萬裏和千變萬化,伴隨我度過了寂寞單調的十餘年。青海的花兒唱道,太陽和星星是一對姐妹,青海和西藏也是一對姐妹。喜歡青海,同時也向往西藏,希望能夠活著看見布達拉宮,更希望在那裏幹點有意義和受人尊重的事情。
吳紫藤再也忍不住了,她把筆記本抱在懷裏,貼在胸口,淚流滿麵。她向養護站走去,男人們已經幹活去了,她走得快捷極了,一陣風似的跑進房間。司馬君正站在床邊梳頭,她哇的一聲哭起來,向司馬君撲去,司馬君措手不及,窘迫得往後退。吳紫藤哇哇的連聲哭起來。司馬君不退了,吳紫藤再次撲過去,司馬君伸手攬住她的肩膀,急切地問:怎麼啦,紫藤,發生什麼事了?
吳紫藤不管不顧的哭,聲音很大,哭得傷心欲絕。司馬君搖晃著她的肩膀,低頭問她:到底出什麼事了?
吳紫藤硬咽著說:我要去拉薩!
司馬君沒有明白過來,重複一聲:你說什麼?
吳紫藤說:我要去拉薩!
然後向後退了兩步,離開司馬君的懷抱,把手裏的紅皮筆記本舉起來,遞給司馬君。司馬君更加茫然,拿過本子,看一眼吳紫藤。她坐在床邊,還在哭泣。司馬君翻動著筆記本,翻著,翻著,臉就漲紅了,但他不明白筆記本怎麼會在吳紫藤手裏。正想說什麼,吳紫藤擦著眼淚說:好像是昨天晚上出的事。
司馬君已經知道她說的是誰,但他還是明知故問的問一聲:出事了,誰出事了?
吳紫藤又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司馬君說:在哪兒?我去看看。
吳紫藤跟他走出房間,向出事地點走去。那裏已經站著兩個人,旁邊停著養護站的大卡車。兩人走到跟前,養護站的人已經動手往車上抬騎士了,一個人說:這段路太平坦了,好多人就放鬆了警惕,這個地段盡出事。
司馬君問他們:準備往哪裏抬?
對方說:拉到德令哈去,交給有關部門。
司馬君說:不需要打110嗎?
對方說:這種事,我們遇到的太多,給那邊已經打了電話,就算我們積德行善了。
司馬君把筆記本交給說話的那個人,說了一聲:這是他的。
那個人說:遺物跟我們沒關係,統一拉到那邊去,有人處理後事。
吳紫藤說:他想葬在路邊,葬在青藏高原上。
兩個正在忙碌的男人聽她這麼一說,立刻停下來,警覺地看著她,見她眼睛紅紅的,司馬君手裏還捏著亡者的遺物,才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司馬君感覺到了,趕快向兩人解釋道:她出來找過路車,無意間看見這個人,因為前幾天在路上碰見過,還說過話,她膽子小,第一次看見這種場麵,有些害怕。
對方說:他的遺物怎麼會在你手裏呢?
吳紫藤說:我在這裏拾到的,你們也可以看看。
對方說:懶得看的,每年都有這種不正常的人,不知道天高地厚,覺得青藏高原就像他家房後的韭菜院子,想來就來,想怎麼踐踏就怎麼踐踏,其實這個地方很神聖的,不是誰都可以瞎跑的。
吳紫藤說:他不是瞎跑,他在這個地方待的時間比你還長。
對方幹脆走過來,驚奇地問她:你怎麼知道?
吳紫藤說:那上麵都寫著哩,他想就躺在這兒,躺在通往拉薩的大路邊。
那人翻開筆記本,粗略地瀏覽了一番,說道:青海這個地方太大了,啥稀奇古怪的事都有。他的身世好像挺複雜的,既然這樣,我們隻好請示有關部門了。
三四個小時以後,來了一輛警車,後麵還跟了一輛救護車,不大一會功夫,騎士就被抬上了救護車,抬上去的時候,旗子從身上掉下來,工作人員沒有注意到,也沒有下車來拾。一同帶走的還有破碎的摩托車和那本紅色的筆記本。車一溜煙開走了,揚起一陣塵土。唯一剩下的,就是這麵紅旗和幾片摩托車碎片了。
司馬君拽了她一下,希望她不要太傷心,一輛長途客車向這邊駛來。吳紫藤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抓起一個灰暗的礫石,在地上砸起來。司馬君蹲下身子,對她說:紫藤,別傷心,這種事在內地算得上大事,在這裏,在茫茫曠野,大概算不上什麼大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