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珠穆朗瑪 第四章(3 / 3)

吳紫藤沒把手伸過去,她一彎腰,捧起一捧黃河水,一仰脖子,咕嘟一聲喝了,然後又一彎腰,啊呸一聲,吐了。吳紫藤嗆得臉緋紅,不好意思看司馬君,因為是她自己要喝的,現在喝進去,又吐出來。

司馬君說:現在的黃河已經不是原始意義上的黃河,現在的黃河水,也不是原始意義上的黃河水了,黃河水早不能喝了。

吳紫藤說:可我還是想喝一口。說著又要彎腰捧水。

司馬君拉住了她,說:你沒覺得水很冷嗎,咱們上去吧,要不會感冒的。

紫藤聽說感冒,立即想起自己帶病的身體,趕快上到河堤。這時,在茫茫黃河的水麵上,飄來一隻羊皮筏子,筏子上有個男人,男人弓著腰,用力地滑動著一根漿杆。司馬君和吳紫藤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呆呆的站在河岸上,癡癡的望著男人,望著羊皮筏子,望著飄蕩著羊皮筏子的,波濤洶湧的滔滔黃河。太陽從黃河流去的方向噴湧而出,貼著水麵緩緩升起,紅色的朝霞映紅了水麵,黃色的水麵顯得更加渾厚、博大、寬廣。便有一種如火如荼、如夢似幻、揮毫潑灑的、酣暢淋漓和大起大落。金色的陽光照耀在水麵上,黃河呈現出天上人間,遼闊逶迤的巨幅畫卷。飄遊不定,跌蕩起伏的羊皮筏子,和筏子上的男人,點綴在畫卷上麵,彰顯出蒼勁,雄渾,流動的美感。

吳紫藤首先打破了震驚,她說:你看呀,黃河多美呀,清澈的河水有清澈的美,渾濁的河水有渾濁的釅。

司馬君也說:你說的對,清澈有清澈的純美,渾濁有渾濁的陽剛,這就是黃河的魅力。黃河如果放在你們江南,是不受人歡迎的,但處在西北這樣洪荒的大環境下,就隻能是這個樣子。

吳紫藤說:或許有道理吧,那邊有賣早點的地方,咱們去吃點吧。

司馬君響應著,走了沒多遠,在一個早點攤前停了下來。要了餛飩,炸麻花,吃完後,又走了沒多遠,在一個早茶攤前坐下。兩隻蓋碗茶放在兩把椅子中間的小茶幾上,一人坐一邊。椅子後麵是巨大的榆樹,榆樹樹冠很大,樹葉濃密,遮著很大一塊陰涼。兩人喝著蓋碗茶,看著眼前奔騰不息的黃河水,看著太陽一點一點從河水下遊升起來,陽光已經很燦爛,天空已經很明淨了。忽然,吳紫藤指向河水的上遊方向,問一聲:你看,司馬老師,那兒是黃河大橋嗎?弧形的,一彎一彎,多別致呀。

司馬君說:別客氣,不能叫我老師,在你麵前我不是老師。

吳紫藤說:怎麼不是老師,你本來就是老師嗎?

我沒教你什麼,就不是你老師。

你謙虛,你看河對麵的山坡上,好白好白的塔喲,是白塔嗎?

可能是白塔,這個地方也有白塔呀,你記得揚州瘦西湖的白塔嗎?

記得,那個白塔也很高大,很潔白。

是呀,想起來多遙遠啊,一座白塔在江南揚州,一座白塔在西北蘭州,修建白塔的人該不會是約好了才修的吧,會不會是一模一樣的呢?

不知道,或許統一設計的,或許是巧合。

如果都是古塔呢,都是千年以前的古塔,會有這樣的約定嗎?

嗨呀,這個問題太複雜啦,不大清楚。

兩人喝著茶,繼續聊天,吳紫藤說:你說蘭州街頭怎麼都是榆樹,而揚州街頭都是垂柳,你們西安街頭長什麼樹哩?感覺好像什麼都有。

司馬君說:揚州是江南水鄉,到處垂柳依依,鮮花不斷。蘭州地處西北,幹旱呀,榆樹耐旱,西安處在兩地之間,但又在北方,樹木品種繁多,一時半會給你說不清。

吳紫藤說:你不是說不清,是不想給我當老師。

司馬君笑起來:我咋敢在你麵前班門弄斧呀。

說完司馬君大笑起來,吳紫藤也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兩人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輕鬆,愉快,和無拘無束。兩人都意識到,這是兩人相識以來度過的最愜意,最歡樂的時光,同時也是最暢所欲言的一次交流。乘司馬君沒注意,吳紫藤喝了幾粒藥。她想起蘭州隻是旅途中的一站,在這裏隻能作短暫停留,不免有些不舍,長久地凝望黃河,凝望不遠處的白塔和黃河母親雕塑。

喝完茶後,向茶攤老板打聽去青海的車,老板說:哎呀,你們去青海呀,青海是個好地方,我年輕的時候去過,好多年沒去了,怪念想的。

司馬君說:隻能乘火車嗎?

老板說:哪呀,從蘭州到青海方便的很,火車,汽車,每天好幾趟,比我們那個時候便利多了。

司馬君問了汽車站的詳細地址,問了車況,對火車卻隻字不提。他已經害怕乘坐火車了,乘火車太難了,太讓人提心吊膽,望而生畏了。他的顧慮也是吳紫藤的顧慮,但她不主動說出來,她想,汽車既然這麼方便,不妨試一試。 後來,兩人又詢問了其他人,便決定,從蘭州乘汽車前往青海。計劃好以後,才去找住處。走到賓館門口,一件具體而突兀的事擺在眼前,兩人頓時不知所措。

兩人同時走向登記台,服務員問:要單人間還是標準間?

司馬君一時反應不過來,眨巴了一下眼睛。吳紫藤說:有沒有兩間房子?

司馬君反應過來了,他問:我們隻要兩張床位,她一張,我一張。

服務員說:賓館不賣床位,隻賣房間,旅社才一張床一張床的賣。

司馬君問:房間能打折嗎?

服務員說:我們這是最低價,就這,一會就沒空的了,這幾天會議特別多,接待任務重。

吳紫藤對司馬君說:我們去其他地方看看。

服務員也不挽留,兩人到了另一家旅館,還沒等他們詢問,服務員就說:我們正在接待一個會,標準間沒有了,隻剩一套單人間,你們住呀不住?

吳紫藤一下子紅了臉,低頭就往外走,司馬君跟在後麵,也不好意思起來。毫不相幹的兩個男女出門,最麻煩的不是吃飯和買車票,原來是住宿問題。這個問題吳紫藤早意識到了,司馬君似乎才意識到,在此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這類問題,也沒想到這個問題。吳紫藤建議去車站附近看看,那兒的旅館大概多點。兩人上了一輛出租車,司馬君坐在前麵,吳紫藤坐在後麵,司機是個女的,她回了幾次頭,到了下車地點,司機終於叫了一聲:吳紫藤!

吳紫藤嚇得顫抖起來,還沒站穩,司機就啪的一聲拍打在她肩上。司機連聲說:你真的是吳紫藤?真是嗎?我沒看錯啊!

吳紫藤認出來了,這是以前在江南歌舞廳打工時的一個同事。吳紫藤也高興起來,興奮的說:哎喲,原來你家在蘭州呀,好久不見了,還好吧?

女人說:好好,回來三年了,結婚生子,這不,啥都好好的,你怎麼到蘭州來啦,真是稀客!

司馬君見吳紫藤遇見熟人,站在一邊微笑著望著她倆。女人看一眼司馬君,湊到吳紫藤耳朵邊上,故意神秘地問:你男朋友呀,是老板嗎?

吳紫藤的臉一直紅著,從認出熟人的第一刻開始,臉就紅紅的。見到熟人應該高興,但見到熟人就會說起以前的事,她就有些害怕。她喜歡江南,但不喜歡江南的自己,雖然自己並不是娛樂場所第一線的女子,不屬於風口浪尖上的人,但總在那種環境裏混過,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是一朵純潔的蓮花,隻能是枉費心機,況且,還有與張海洋那層關係,張海洋可是有婦之夫啊,雖然那個時候她什麼也不知道,是個純粹的受害者,但不管什麼時候想起來,都覺得見不了陽光。司機這麼問她,她有些尷尬。不知道該怎樣把司馬君介紹給她,就說:他是位老師。

女人馬上一驚一詫的喊叫道:你命真好呀,找了個大學教授,我倒黴透頂,找了個跑出租車的,這不,我跟他換著開,一天到晚圍著車軲轆轉。

吳紫藤微笑著,對司馬君是不是大學教授不作任何辯解。她拿眼角望了一眼司馬君,司馬君也微笑著,看著她倆。吳紫藤想,司馬君大概沒聽見她們的交談吧。

女人見吳紫藤和司馬君交流的眼神,感到吳紫藤很幸福,便羨慕的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女人嫁漢是第二次投胎,嫁個殺豬的有豬下水吃,嫁個賣蘋果的有爛蘋果吃,嫁個省長有小汽車坐,你多好,嫁個有學問的人,知冷知熱,又有情趣,懂得愛你疼你。嫁人跟打牌一樣,幾個人都想打贏,但總有輸家,紫藤,咱們姐妹,你的命最好。

吳紫藤說:你也不錯啊。

說完後,又望了一眼司馬君,她怕他等久了著急,怕他聽見她們的對話。有過她那種經曆的女孩,身體既健健康康,又能掙點錢回家,修幾間房子,搞點投資,已經是了不起的事了,還能結婚生子,平平靜靜的過普通人的日子,多麼令人羨慕呀。比起許多女孩,出租車司機已經是天堂般的生活了。女人還想問她點什麼,想請他倆吃頓飯,想跟她繼續聊天,吳紫藤覺得,不能再熱情了,不能再跟這個女人多聊了,她開始少說話,並有意回避女人的邀請。女人也意識到了,在娛樂場所打過工的人,跟入過黑社會的人有異曲同工之處,不喜歡說過去,不喜歡回憶,同時也注意保護自己和同伴的隱私,每個行當都有每個行當的規則。

女人無可奈何的開車走了,堅決不收他們的車費。司馬君見吳紫藤開始很興奮,一會功夫又臉色平靜,也不過問,端直進了一家旅店。兩人分別住進兩間房裏,房價不高,兩人休息的都很好。

第二天天一亮,乘上一輛長途汽車。出了蘭州城,太陽才升起來,不約而同,兩人一齊望著黃河的方向,河麵上升騰著薄薄的霧氣,金色的河水泛著金波,飄遊不定的白色水霧給黃河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水麵上有幾條船,船是兩三層的油輪,船頭高高的飄揚著紅色的旗幟,旗幟隨船的航行而一直向前。黃色的黃河水,白色的黃河晨霧,紅色的旗幟,三種明亮的顏色將黃河襯托得浩蕩而美麗。黃河逐漸變得狹窄了,兩岸出現了高山,高山上有高入雲端的亭台樓閣,吳紫藤覺得奇怪,這麼高峻的山上還有樓閣,會不會是海市蜃樓哩。車上有人指指點點,有人說:公園越修越漂亮了,你看,山上還安裝了噴水的管子。

吳紫藤向山上望去,果然看見山上有水在噴灑,每個噴灑點像傘一樣,形成的水花非常漂亮,傘樣的水花很有規律,隔一個地方一個,從山腳下一直攀爬到山頂,看得久了,就看出了規律,噴水點像田間的秧苗一樣,橫看是一行,縱看是一行,又相互交織成網狀。看著樹木並不茂盛的山梁,紫藤想,這兒植樹造林的代價真大呀,為了山川秀美,人們費盡了心事,竟然耗費如此大的精力,財力。盡管如此,山坡依然沒有完全被綠色覆蓋,有的地方,依然暴露著光禿禿的山石,顯示出大山大地的本真容顏。

公路在山腳下延伸,路一側,是巍峨的高山,另一側是平坦的黃河穀地,穀地一派豐收的景象,西瓜肥碩地躺在綠葉間,白蘭瓜也成熟了,路邊有支撐起來的涼棚,棚裏堆著小山一樣的淡黃色白蘭瓜和綠色的西瓜,偶爾有一兩個人守在涼棚下麵,煽著蒲扇,吃著西瓜,一眼一眼地張望著路人和車輛,眼裏飽含著期盼。瓜地旁邊有濃密的玉米和成熟的豆莢,有長著斑點的蘋果和低矮的花椒樹。向遠處望去,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黃河,黃河在豐收的大地邊緣,在視野邊緣,顯得波平水靜,安詳如處女。轉了幾個彎,離開黃河穀地,車很快進入一片開闊地,地上有淺淺的青草,有流水的聲音,放眼望去,水流是從山坡上流淌下來的,山坡顯得很平緩,坡上長有青翠的樹木,看見樹木,車上的人漸漸活躍起來。

車上隻有十來個人,司馬君和吳紫藤並排坐在汽車中間的位子上,旁邊有對三十來歲的夫妻,前麵一個男人穿著短袖製服,因為製服上沒有標致,不知道是鐵路係統還是石油係統,或者其他什麼係統的服裝。另一個年輕男人坐在他們後麵,高聲叫著前麵的夫妻。

年輕男人說:李天水,這一回你不受熬煎啦,婆娘隨身帶著,用起來多方便呀。

被稱為李天水的男人立即回應:你個小武威,才當新郎官幾天,又跑出來,不怕別人鑽了你婆娘的被窩?

年輕男人說:我婆娘我放心著哩,死心塌地跟著我哩,你叫嫂子唱個花兒,給咱解個乏。

李天水說:要唱你自己唱,她瞌睡還沒睡醒哩。

小武威說:哈哈,昨天晚上你又耕她的地啦,好福氣,你種地,她又不出勞力,咋現在還睡哩。醒來,醒來,嫂子,給大家夥唱一曲。

人們嘻嘻哈哈地笑起來,有人說:唱吧,唱吧,不給我們唱,給司機王師傅唱一曲,師傅開了這麼久的車,再不唱,輪到他打瞌睡啦!

李天水的老婆說話了,她的嗓門很大,說起話來像個男人。她說:那你先唱,你唱了我才唱。

小武威說:唱就唱,有啥不好意思的,又不是大姑娘。

有人鼓動,有人說好,小武威便扯起嗓子唱起來:

想起婆娘著心裏酸

送我的時候淚漣漣

我心裏就象鋼刀剜

想死我的尕妹不在眼前

有人拍手叫好,有人高聲喊叫:好,唱的好,再來一首,再來一首。

李天水說:才出門幾天,就想婆娘啦,沒出息。

小武威說:想啦,想啦,就想啦,想我自己婆娘,又沒想嫂子。要不,今天晚上把嫂子借給我使使。

說著,向前傾著身子,挨著了吳紫藤的肩膀。聽見他們開這種玩笑,說這種粗話,吳紫藤的臉早已滾燙難受,知道小武威挨著她的身體,就往窗子邊上靠,司馬君則笑眯眯的聽著他們胡說八道。

李天水還沒發話,妻子倒大方的唱起來:

黃河長江是長辮子

青海湖是照人的鏡子

尕妹妹坐車困乏著哩

黑心的小子胡攪蠻纏著哩

眾人哈哈大笑,小武威的笑聲格外響亮。有人說:小武威,她罵你黑心哩,還不頂她一下?

小武威邊笑邊放開歌喉,繼續唱道:

山高路遠走著乏

我倆搭伴喧個啥

唱個花兒最解乏

說我黑心我不怕

李天水的老婆轉過頭,望著小武威,笑嗬嗬的唱道:

我當你是個傻瓜

原來是個好娃娃

打擂要比個高下

陪你唱到日落西山

月兒笑開了花 車廂裏一片歡聲笑語,吳紫藤和司馬君都是第一次聽這種叫花兒的民歌,兩人聽得都很興奮,一個有些嬌羞,一個有些酣暢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