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珠穆朗瑪 第四章
兩人排隊進入候車室一樓大廳,大廳門口有一處安檢傳輸帶,傳輸帶旁邊站著工作人員,人們紛紛把行李放在傳輸帶上,行李咕嚕咕嚕從外麵傳送到裏麵,人們光著手,從外麵跑到裏麵,去取自己的行李。司馬君把吳紫藤的背包放在傳輸帶上,趕緊跑到裏麵去拿,吳紫藤肩上挎著一隻小包,手裏提著塑料袋,徑直朝裏走,工作人員攔住了她,示意她把小包和塑料袋放在傳輸帶上,她隻好把東西放下,跟著傳輸帶往裏走,當她走到裏麵,彎腰正準備取自己的東西時,工作人員把她往一邊拽了拽,抓起她的小包繞到傳輸帶外麵,把小包重新放在傳輸帶上,咕嚕咕嚕又傳送到裏邊。紫藤緊張起來,站在旁邊不知所措,工作人員提起塑料袋,塞到她手上,然後把她的小包提在自己手裏,說一聲:請跟我來一下。
紫藤立即煩躁起來,心跳加速,跟著工作人員往旁邊的一間小屋走去,走的時候,她看見司馬君正在四處張望。她一低頭,進了小屋。進到小屋,工作人員把她的小包拉鏈拉開,取出裏麵的藥瓶,擰開瓶蓋,掏出幾粒藥,放到一個顯微鏡樣的儀器下麵,然後坐在電腦旁邊,拖動鼠標,在電腦屏幕上查看。電腦屏幕上顯示出藥粒的模樣,並且蹦出幾串英文字母。紫藤的腿立即軟了,她感到無地自容,這是她掏高價在江南的藥店買的,這種藥,隻要稍微懂點醫藥常識的人都明白是幹什麼用的,都知道藥的主人患的什麼病。她有些站不住了,腿一軟,蹲了下去。工作人員嘩嘩啦啦把藥粒裝進藥瓶,蓋好蓋子,把藥瓶咚地一聲投進她的小包,轉身把包遞給她,用眼角瞟了她一眼,說一聲:起來吧,我們這是例行檢查,沒啥害怕的,趕快剪票進站吧。
紫藤快速逃離小屋,慌慌張張往候車大廳走去,整個走動過程都低著頭。到了電梯跟前,才覺得應該停下來,司馬君肯定等著急了。她羞紅了臉,但還是前後左右的張望。終於,她看見司馬君在一堆人旁邊,旁邊有幾位全副武裝的警察和幾台正在運行中的電腦。她想往人堆裏擠,但看見人堆是清一色的男人,連警察都是清一色的男警察。她不便過去,也不想過去,她害怕警察,在江南她沒有這種感覺,江南的警察似乎更有親和力。到了西安,害怕警察的感覺就與日俱增。從昨天下午在大雁塔廣場開始,就莫明其妙的害怕警察。或許司馬君遇到了跟她剛才一樣的麻煩,而這種麻煩盡量不能被人知道,所以她隻好站在一邊,裝作沒看見。
司馬君被警察叫過去,要他出示身份證,他說走得匆忙,沒來得及拿身份證。警察說沒身份證其他證件也可以。司馬君出示了教師證,警察把教師證作了登記,還給他說:你留個學校的電話,我們需要核實。
司馬君說:教師證又不是假的,不用核實。
警察說:核不核實又不是你說了算,現在連學生證都有假的,何況教師證。
司馬君想說那是名牌大學的學生證,誰還願意冒充我們學校的教師,但他不想多說,隻能把火氣強壓下去。便在警察遞來的本子上隨便寫了一組電話號碼。他才不願意警察把電話打到學校去呢。從警察旁邊經過,司馬君一眼就看見了吳紫藤,他朝紫藤招著手,走到紫藤跟前,還在喘氣,紫藤恢複了鎮定,說:不好意思,我去衛生間了,讓你久等了。
司馬君說:沒關係,他們例行檢查,隻查男的,不查女的,大概是在追查逃犯吧。
紫藤說:哦,可能是通緝犯,網上也有追查的。
兩人乘了樓梯式電梯,上到二樓候車室,剪票口正在剪票。他倆各自捏著自己的車票,排隊剪票,兩人挨得很近。紫藤是一張硬臥票,司馬君是一張軟臥票。司馬君最先到達剪票口,他把票舉起來,想跟其他人一樣,票捏在手上,剪票員伸出打孔機一壓就可以放行。但工作人員把他的票拽了過去,摸了幾下,遞還給他,說:這麼假的票還敢明目張膽的往裏衝,不許進去。
司馬君說:怎麼是假的,我明明拿錢買的!
剪票員說:不處罰你已經夠給你麵子了,還鬧啥!
司馬君說:你隻摸一下,就說是假的,有啥證據。
剪票員說:囉嗦啥,一邊去,後麵還有這麼多人,讓開點!
司馬君傻眼了,往一邊躲閃,他沮喪極了,氣憤極了。此時此刻,他多麼希望地上有個地洞啊,這樣就可以鑽進去,鑽進去永遠不出來。紫藤向她擠過來,一臉慘白,這個時候,她怎麼也不能說,你回去吧,你回去給學生上課,我一個人走,我不需要你陪伴,也不想跟你一道遠行。她不能這麼說,隻有愣愣怔怔的站在他旁邊。有人向他們投來同情的目光,並說:趕快去買張站台票,上了火車再說。說不定你的票是真的呢,車上也可以補票。
紫藤把手裏的塑料袋遞給司馬君,對他說:你等著,我去買張站台票。
說著就往外跑,司馬君上前拉住她,把背包往她懷裏一放,說:把你的車票給我,拿著車票才能買站台票,你在這兒等著。
紫藤隻好在原地等待,一會功夫,司馬君就氣喘籲籲,連跑帶走的跑來。紫藤看見,司馬君因為流汗而顯得紅光滿麵的臉,實際上有些虛弱,原本的臉色應該跟她剛才一樣,非常慘白。兩人很快過了剪票口,上到車上。司馬君對紫藤說:咱們先去軟臥車廂看看,說不定票是真的。
紫藤跟著他進到軟臥車廂,他的鋪位上趟著一個老年軍官,看樣子早在幾站前就在鋪位上躺著。司馬君指著鋪位說:請問這個鋪位是你的嗎?
老人笑著說:昨天都是我的,今天,明天也是我的,終點站下車了,就不是我的了。
司馬君明知故問的說:終點站是哪一站?
老人說:蘭州,到了蘭州火車不走了,我也就不走了。
司馬君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了。他問了補票的地方,對吳紫藤說:我把你送到你的鋪位上,然後我去補票。
吳紫藤說:沒關係,我一個人能過去,補票在8號車廂,你快去,去晚了怕補不上票。
司馬君說:那你注意安全,我一買上票就去找你。
吳紫藤說:記好了,我在2車廂5號中鋪。
司馬君說:知道了,你去吧。
說著兩人從5號軟臥車廂出發,向兩個不同方向擠去。司馬君向8號車廂擠去,吳紫藤向2號車廂擠去。
8號車廂馬上就到了,車廂裏擠滿了人,還沒靠近補票的地方,已經沒插腳的地方了,他在人牆外圍站住,伸長脖子往前看,前麵是人頭,人頭前麵還是人頭。有人向前撲過去,壓在前麵的人背上,但沒有人往出擠。有人問:賣開了沒有?
人們嘰嘰喳喳起來:人影都不見,賣什麼呀!
這兒不是補票處嗎?
補票處又咋啦,人家想啥時賣就啥時賣?
胡說啊,火車又不是你家的小三輪,想拉人拉人,不想拉人去球。
是不是車一開動,才開始賣票?
狗屁,想的倒美,車開動以後,乘務員才清點人數,清點好了,統一彙總,才知道哪個車廂該賣出多少張票。
哪得等多長時間呀?
起碼兩三個小時。
兩三個小時就在這幹耗著?中國人真他媽的多,買張火車票比買棺材都難。
以前往蘭州方向去的車沒這麼擠呀,這幾天咋回事,連無坐票都售完了。
啥原因啊,還不是青藏鐵路馬上要通車了嗎,看熱鬧的,采訪的,想在青藏鐵路開通以前挖最後一桶金的,什麼人都有。
那他們應該乘西安到西寧或者直接到格爾木的火車啊,到蘭州還難得倒車。
你是外星人啊,還不知道?這幾天到青海的車票比春運期間都難買。
真是麻煩,出門找罪受。
有啥辦法,擠咱們都擠,熱咱們都熱,圖舒服趁早別出門。
淡球話,不出門,有飯吃呀,一家幾張嘴就靠我出門掙錢哩。 看看陣勢,司馬君覺得一時半會難得補上票,他想一個小時以後再來不遲,捶了捶腰,向2號車廂方向擠去。
吳紫藤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鋪位,她把背包剛放下來,就有人接住,並說:你在哪個鋪位,我幫你放包。
吳紫藤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就說:謝謝,我在中鋪。
男人說:好呀,我在上鋪。
吳紫藤看見一男一女兩個人正從包裏往出掏水杯、食品,也從塑料袋裏掏出兩瓶礦泉水。她想司馬君一會就會過來,給他也準備上。男人幫她把背包放上行李架,就想跟吳紫藤搭訕。吳紫藤看得出來,這是個閑不住的人,她不想說話,尤其是這會兒,從青年旅館到火車站廣場,從車站安檢口上到車上,經曆了多少事,有向她介紹旅遊線路的,有給她算命的,安檢口雖然沒有檢查出什麼,但留給她的是屈辱和難堪,司馬君還經曆了假票事件,急匆匆去買站台票,補票。才多長時間呀,怎麼就發生了這麼多事,而且處處都是麻煩事。這些麻煩都是因人而起,隻要遇到人,麻煩就接踵而來,兩天來,哪一件煩心事不是跟人打交道哩。她本來就不善交往,見旅伴熱情的跟他打招呼,隻是禮節性的點點頭。
她悄悄拉開小包的拉鏈,悄悄取出幾粒藥,擰開一瓶礦泉水,悄悄的喝了。她不想讓司馬君看見自己吃藥,能回避盡量回避,趁司馬君沒來,趕快喝下要服的藥。車開動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匆匆走來,男人把自己和女人的背包往行李架上放,行李架已經放不下了,男人脫了鞋,踩上中鋪,把別人的行李重新整理一番,架上他們的旅行包。幫紫藤的那個男人嘟囔一聲:幹啥都有個先來後到,沒見過這麼霸道的人。
忙碌的男人依舊忙碌,女人卻發話了:誰霸道啦,火車又不是你家的,你能放,我們咋就不能放,怪事!
接著,男女兩人打起了嘴仗。男人說:也不能這麼胡亂挪動別人的東西呀!
女人說:誰動你東西啦,你的東西比別人高級呀,有啥了不起的?
男人說:我的包不能壓,裏麵裝的有易碎東西。
女人說:稀奇古怪,誰的包裏沒東西,你怕壓,你包專列呀,你包飛機呀,跟我們平民老百姓擠啥!
男人說:不跟你講話,一看就是個不講道理的人。
女人說:誰不講道理啦,我看你才不講道理!
放行李的男人下到地麵,對女人說:吵啥呀,有啥吵的,在家裏吵,出來還吵,你有完沒完呀!
女人不高興了,大聲說:有你這種男人嗎,老婆被人欺負,你不幫忙,還反倒罵我,你行,你行別讓老娘跟你一路呀!
丈夫說:又不是我請你一路的,是你自己跟來的!
老婆說:哼,我不跟著你,你掙的那點錢還輪得上我娘倆花,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嫁給殺豬匠有豬下水吃,嫁給木匠有家具用,嫁給發電的,家裏天天燈火通明。嫁給你,算倒了八輩子黴,家裏家外,針頭線腦,哪樣東西不是我治的?
兩個男人見周圍的人都在看他們,就不說話了,一個抽起了煙,一個坐在車窗下的折疊凳子上,向窗外望去。
車速漸漸加快,城牆一晃而過,偉岸古樸的青磚城牆離開視野,高大巍峨的城牆箭樓離開了視線,就在城牆一晃而過的瞬間,吳紫藤看見了城牆上紅豔豔的,連成一串的紅色燈籠,她看見了,看見了紅色燈籠上的金色字體。原來城牆上的紅燈籠都印有大字。那些字是什麼呢,西鳳酒?瀘州老窖?口子窖?是這些字嗎?是的,又不像。但她確確實實看見燈籠上的字是酒的名子,也就是說,燈籠是酒家為了宣傳自己的產品送給客戶的。回頭想想,吳紫藤覺得青年旅館門楣上,牆壁上,窗戶上掛的燈籠也是商家的廣告燈籠。她覺得有種受了奚落的感覺,江南的燈籠很多都是自己作的,上麵是沒有字的,就是在商店購買的,燈麵上頂多畫些梅蘭竹菊,鳳凰,百靈一類的花草。而西安的燈籠都是別人饋贈的,在為商家作廣告,西安是個被人饋贈的城市嗎?吳紫藤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平心而論,她對西安已經深惡痛絕了。就是司馬君這樣的人,也是個麻煩人,僅僅萍水相逢,就要跟她一路西行,根本沒有征求她的意見,說來就來,風一樣沒有定準,使她沒有一點考慮和回絕的餘地。這是她從來沒有想到的。
吵過架的那對夫妻,拿出一包醬製雞爪,並排坐在下鋪吃起來,另一張下鋪坐著最先上車的那對男女。吳紫藤看過去,男人年齡似乎比女人年輕,男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女人四十出頭。女人斜靠在被子上,男人坐在她旁邊,一手搭在女人肩上,低頭跟女人說著什麼。兩對男女分別占了兩張下鋪,吳紫藤和幫她忙的男人隻好坐在窗下的折疊凳上。吳紫藤坐著發呆,男人則抽著煙。不知為什麼,她莫明其妙的對那對年齡不般配的男女產生了好奇。車平穩而快捷,一會就駛出了西安市區,車在廣袤的關中大地上行駛,窗外有高杆的玉米,有低矮的花生,有果實累累的蘋果樹梨樹,農民家的院子和房頂晾曬著早收的金色玉米,和收割的黃豆秸稈。隔不多久,地平線上會出現一個兩個高出地麵的土堆,吳紫藤知道,那就是古代陵墓,是古代皇親國戚,王侯將相,大臣妃子們的葬身之地。紫藤想起火車站廣場上那個人的宣傳,武則天墓和楊貴妃墓上的泥土可以當麵膜,可以美容,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既然墳墓上的泥土可以美容,兩個美女才女強權之女的墳墓經得起幾天取土,千年前的屍骨不早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嗎?這時,她看見那個年輕的男人摸了一下中年女人的腳底板,女人發出咯咯的笑聲。吃雞爪的夫妻繼續吃著,好像沒有注意到對麵鋪位上的動靜。男人又摸了一下女人的腳板心。女人笑的聲音更大了,她依舊靠在被子上,男人一隻手依舊搭在她肩膀上,一隻手伸到女人的腳上。兩人悄聲說著話,盡管聲音很低,吳紫藤還是隱隱約約聽見了幾句。
女人說:這次班子調整,我不好多說,我隻是個副職。
男人說:班子裏五個人,隻有你最信任我,也對我最了解,你得幫我呀。
女人嗲聲嗲氣的說:你還知道我對你好,這會兒良心發作啦,早跑哪去啦?
男人依舊笑道:早些時候我敢對你好嗎?那麼多美男給你獻殷勤,咋輪得上我吆。
女人假裝生氣的說:咋輪不上,是你不往我跟前走,你盡朝年輕漂亮的女人堆裏紮,嫌我人老珠黃。
男人將身子傾斜得更厲害,兩人的臉幾乎挨在了一起:哪呀,是領導大人看不上我,有人喜歡你,我不敢再湊熱鬧嘛。
女人說:一張巧嘴,紅口白牙任由你說,哪有女人不喜歡美男的。
男人說:哈哈,你也認為我是美男呀,那以後多關照我呀,我可是忠心耿耿跟著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