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珠穆朗瑪 第三章
司馬君沒有在街上奔跑,沒有投進水池,沒有一沉到底,他依然呼吸著,走動著,雖然想哭,卻哭不出來。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了,沒有號啕大哭。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哭了一次,在此以前,很多年沒有哭過,有時難受得不得了,隻是難受而已,難過一陣就好了,今天半天以來,他不知中了什麼邪,倒了什麼黴,什麼不順都爬上了身,他感到無能為力。不遠的地方,有個背街小花園,他不想去人多的地方,那就在這兒坐一坐吧。
往前走了幾步,隨便坐在花壇的水泥沿上。花園不大,但樹木掩映,花朵飄香,人並不多。他鬆了一口氣,終於找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他把衣服領子往下拉了拉,歪著脖子去看衣領怎麼樣了,沒看見衣領撕破的地方,用手去摸,知道口子不大。一個小孩一搖一晃地從眼前走過,他沒注意。他想抽煙,想嚐試一下抽煙的感覺,他從來沒有抽過煙,有時學生家長送給他煙,他都帶回家送給父親,有時同事之間散煙,他也擺擺手,以後人家再散煙,就不散給他。多年來,他一直保持著不喝酒,不抽煙的習慣。現在的他忽然想抽一次煙,想喝一次酒,想感覺一下男人應該感受的東西。同學聚會的時候,大家知道他不抽煙,不喝酒,也不勸他,但王玉梅說:男人不抽煙不喝酒,不近女色,活在世上還有個球用,廢物一個。
當時他隻是笑笑,毫無反應,他已經習慣了別人的奚落。這個時候,他感到王玉梅真是個神,說話雖然難聽,句句倒很實在。他起身向不遠的一個小商店走去,問店主什麼煙好。店主驚奇的望他一眼,說:你習慣抽啥煙?
司馬君說:我不知道習慣抽啥煙。
店主更驚奇了,問他:你是不是來買煙的?
司馬君說:不買煙,來幹啥?
店主說:煙都擺在這兒,你看上啥指給我,我給你拿。
司馬君就指了一盒,店主拿出來,往他手邊一甩:二十八塊。
司馬君以為聽錯了,回問一句:你說啥?
店主沒好氣的說:二十八元,人民幣,聽不懂?你是外國人呀!
司馬君說:我不要這包,取那包。
他記得同事曾經抽過那種煙,盒子上的標誌他有些熟悉,就指給店主。他把剛才那盒煙往店主跟前推了推,店主拿出他指的那盒,說:四十塊。
司馬君傻眼了,一盒煙怎麼就這麼貴,他搖了搖頭,說:有沒有三、五塊錢的。
店主立即拿出一盒甩給他:這是最便宜的,五塊五,愛買不買,不買拉倒。
司馬君掏了錢,往花園走去。在原來坐過的地方坐下來,開始撕扯煙盒,撕扯了好一陣才撕開,他抽取煙盒裏的煙,取了幾次沒取出來,把煙盒顛倒過來,用手拍打煙盒底部,還是沒有一支煙掉下來。他索性撕開煙盒四周的錫紙,幾支煙同時掉落下來,落在懷裏,他捏起一根,拿在手裏,覺得缺點什麼,但他不明白少了什麼。他把煙喂進嘴裏,正想咂巴,才忽然想起來,煙應該點燃了抽,他拍了一下頭,對自己厭惡起來,這麼簡單的事,怎麼就想不起來呢。起身又去商店,買了打火機,打了幾下才打出火苗,點燃煙,用力抽了一口,咳嗽一聲,感到嘴裏有了辣味。
抽著煙,想起吳紫藤,本來要陪她去大唐芙蓉園的,還沒走到,就被學校招回,要知道這麼倒黴,幹脆就不回學校,就陪吳紫藤逛公園。電話上答應過她,忙完後陪她的,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也沒跟她聯係,更談不上陪人家了。他摸了摸皮帶,腰上光光的,什麼都沒有,再摸,還是沒有。手機沒見了。手機什麼時候沒見的呢,他想不起來,要麼是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就沒拿。要麼在街上撞了輸液女人,被人追趕,跨欄杆的時候,丟了。要麼從公交車上跳下來的時候,掛到車門上,弄丟了。總之,此時的司馬君沒了手機。沒了手機就沒了手機,要手機有什麼好,走到哪裏,都能被拽出來,手機就像牛韁繩,鼻子上栓個東西,一點自由都沒有。要不是手機,今天就可以陪吳紫藤,就可以不回學校,不回學校,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事。
一個小孩從眼前一搖一晃再次走過,司馬君扔掉煙頭,續上第二支。煙很嗆,但他還是抽著,除過抽煙,他不想幹任何事,不願意多想。小孩再一次從眼前經過,他看了一眼,知道孩子在鍛煉走路,但孩子已經十一二歲的樣子,早過了練習走路的大好時光。這是一條環形的,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孩子赤腳在路上走著,走得歪歪扭扭。孩子的兩隻腳向外撇著,總是並不攏的樣子,腿上似乎也沒勁,走幾步,搖晃一下。透過一線光芒,他發現孩子的表情很不好。走了一陣,身子大幅度的搖擺不定,孩子站不穩,身子向前傾去,兩隻腳不聽使喚的胡亂踩踏。終於沒站穩,他扶住了旁邊的一棵樹,一個女人從樹後站起身,跑到孩子跟前,抓住孩子扶住樹的手,向下一摘,摘果子般的,把孩子的手從樹上摘下來。孩子沒站住,彎下了腰。女人啪的一掌過去,打在孩子的腰上。孩子張了張嘴,沒有任何反應。女人用手比劃著,舉起拳頭,做著要打人的樣子。孩子直起腰,沒有停留,繼續走動,剛走幾步,又搖晃起來,孩子轉身想看女人,女人坐在水泥坎上,向孩子的方向伸出拳頭,孩子繼續走動,腿一打彎,兩腳絞在一起,咕咚一聲,孩子摔倒了。司馬君想衝上去扶男孩,男孩兩手撐在地上,從襠部向後望了一眼女人,便慌慌張張往起爬,正用著力,女人快步跑來,抬腿就向孩子踢去,女人連踢幾下,並伸手向孩子臉上扇過去。本來往起站的孩子被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女人抬腿再次踢男孩的屁股,手在臉上繼續扇動。孩子向上用了用力,快速站起來,女人不踢不打了,孩子小心翼翼的站穩,小心翼翼的邁出左腿,再邁出右腿。孩子向司馬君的方向戰戰兢兢地走來,女人抬起腿拍打一陣,又左手握右手,雙手抱拳,晃動著關節。一線燈光照射過來,司馬君看見了男孩臉上的淚光,巨大的淚滴從眼眶裏滾落下來,一顆,兩顆,滴滴答答。司馬君把抽到一半的煙呸的吐在地上,一轉身走了。
走到城牆邊,他終於忍不住,淚水嘩嘩的流下來。今天怎麼了,淚水怎麼流出來了,司馬君想,今天的他大概總是一個人,平時在教室,在學校,在街上,總是熱熱鬧鬧,熙熙攘攘,沒有好好感覺一下西安,沒有真正獨立的思考過,真正的西安原來是這個樣子,繁華背後的西安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以前怎麼就沒注意到呢。
沿著城牆根往前走,牆根綠樹成蔭,小道上行人稀少,鳥兒在鳴叫,尚未成熟的石榴掛在枝頭,城牆上裝飾著長長的彩色燈管,各種顏色閃爍著光輝,箭樓上掛著紅燈籠,遠遠望去,一派喜慶氣氛。以前也在城牆下走過,那是和同學,和同事,跟老婆一起走,那是剛工作不久的時候,那個時候逛環城公園要買門票,逛公園的人很多。現在環城公園不收門票了,來的人反而少了,除過早晨晨練的老人,晚上散步的工薪階層,單純逛公園的人已經不多了。
他聽見有人在說話,男的說:你準備好,我明天到街口接你。
女的說:後天吧,明天我老公生日,他過生日我跑了不好。
男人說:有啥不好的,你這婚姻算啥婚姻呀,沒有愛情的婚姻,沒有經濟保障的婚姻,有啥留戀的。
女人說:可我們也過了這麼久,就是一塊石頭,在懷裏暖七年,也暖圓潤了,暖暖和了。
男人說:你還是舍不得他,既然這樣,那我走啦。
女人說:不嘛,你不走嘛,我把心都掏出來了,你還不相信,後天我跟你走,好不好嘛,嗯,人家愛你嘛。
男人說:我還是明天動身,坐中午的火車,明天晚上在鄭州下車,在鄭州住一晚上,在那兒等你,你後天乘西安直達廣州的火車,快到鄭州的時候打我手機,我在鄭州站上車。記住,我在鄭州隻等你一天呀,別囉哩囉嗦啦。
女人嬌滴滴的說:嗯,人家知道了,人家知道你愛我哦,親愛的,嗯,想你了。
男人喘著粗氣,急急慌慌的說:就躺在這裏吧,咱們就在這裏做愛,在古老的城牆根做愛,在千年古都做愛,讓曆朝曆代的皇帝皇妃們看著,看得他們眼饞,看一個當代男子怎樣在皇城根寵愛自己的女人。
女人唧唧哼哼,顯然進入了狀態,她也喘著粗氣,前言不搭後語的說:嗯,就是,我們就是要當著皇親國戚做愛,當著權貴做愛……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們愛的有多深……嗯,這好像不是皇城根,皇城根在北京。
男人說:管它在哪,我們走到哪,做到哪,過幾天,咱們到廣州街頭去做,聽說那個地方比西安幹淨,到處都綠草茵茵,做起愛來非常方便。
女人說:聽說那裏氣溫也高。
男人說:好呀,氣溫高才好哩,花叢綠草是我們的席夢思,空氣夜幕是我們的蚊帳,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女人說:真好呀,親愛的,那兒真的那麼好嗎?
男人說:當然啦,那是南國大都市哩。你明天跟我走,管他生日不生日的。
女人說:哦,親愛的,什麼也不要說,抓緊現在的機會吧。 司馬君臉上滾燙,趕緊往前走,他像犯了錯誤一樣,急匆匆趕路,很快,便出了護城河公園。
紫藤還在回想家鄉各種各樣的鮮花,聽見司機說車爆胎了,一時反應不過來,坐在位子上沒動,司機望著她,補充道:車壞了,不能送你到旅館,也不遠了,你打個車走吧,不想打車,走幾步路也行,呶,這條街走到頭往右拐,就能看見了。
紫藤隻好下車,依然握著玫瑰,街道上人來人往,她卻拿不定主意,是繼續打出租車回旅館,還是步行,這時,她看見一家餐館,餐館店麵不大,吃飯的人似乎很多,有人往裏走,有人走出來,門上的招牌好像也是賈平凹題的字,方塊形的,不草不隸,更不飄逸。中午和司馬君一起吃完解放路餃子後,就是在大雁塔廣場吃了根雪糕,說是一根,隻不過是半根,後麵的沒吃不說,還惡心的吐了出去。她確實感到了饑餓,便向餐館走去。這時,有隻手伸了過來,直伸到她下巴低下。紫藤慌亂了一下,往後退一步,才看清是隻男人的手,男人笑嘻嘻的,伸手作著請的姿勢。紫藤疑惑的望著他,男人說:你去哪,我送你。
紫藤不想跟這種人糾纏,也不想搭理他,就搖搖頭。往一邊走去。男人從摩托車上下來,緊跟兩步,從側麵又伸出手,再次作請的手勢。紫藤快步向餐館方向走,那個地方燈光明亮些,走到餐館門口,想必他就不會糾纏了。
紫藤往前走,男人不慌不忙的跟在後麵。說道:沒有別的意思,覺得你很孤單,想送你走。
紫藤沒有從男人的聲音裏尋找到無賴和惡意,相反,她感覺到男人的聲音有些真誠,有點真想幫她的樣子。紫藤停住腳步,說一聲:謝謝,我不走,我要吃飯。
男人說:吃飯好呀,我請你吃飯,想吃什麼,告訴我。
紫藤說:不好意思,我不習慣跟陌生人吃飯。
男人說:沒關係,一回生,二回熟嘛,看你不像本地人,喜歡西安的小吃嗎?我領你去,在北院門,夜市很紅火,小吃一條街,想吃啥有啥。
紫藤說:我隨便吃點,你忙你的。
男人說:我不忙,我每天都等在街口拉客。
紫藤一聽拉客,就有點毛骨悚然,江南的街口都是女人拉客,這裏怎麼是男人拉客呀。她害怕得急走幾步,並連連回頭張望。男人說:你誤會啦,我是摩托車司機,用摩托車拉人掙錢,沒有出租車氣派,掙的錢也沒有出租車多。
紫藤明白過來,但她確實不想跟這種人打交道,便客氣的說:不坐你的車,我有事。
說著幾步就走進了餐館。她把玫瑰隨手放在桌上,要了一碗雪菜米線,慢慢的吃起來。她喜歡這樣吃米線。米線是她自小喜歡吃的主食,到了江南,很少吃到米線,偶爾吃到,卻不是家鄉的味道,江南的米線裏沒有辣椒,卻放些白糖。她不願意吃甜味米線,有時候請飯館老板在米線裏放些雪菜,江南的雪菜很多,到處都可以吃到,久而久之,她吃的米線裏總是有些江南的雪菜。
所以,當她跟老板說,給我下一碗雪菜米線的時候,老板就追問一句:你說的是米線裏放雪菜嗎?
紫藤回答:是的,是的。
答完了,就看老板臉上的怪笑。老板隻笑,什麼也不說。紫藤知道,老板肯定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食客。她望向窗外,摩托車司機還在外麵,他向街口張望,不時向路人陪著笑臉,伸長脖子問著什麼。她慢慢的享受著具有家鄉風味和江南特色的米線,感覺到有點熱,夏天的晚上,雖然氣溫不太高,坐在沒有空調的餐館吃米線,還是不好受。這時,她感到有人在看她,她不想抬頭,低著頭繼續吃。她想趕快吃完,吃完後打個出租車趕快回旅店。
有人走到她桌子跟前,手裏端著玻璃杯,往她米線碗跟前咚的一放,說道:女子,請你喝一杯!
紫藤赫然站起,本能地向後退了一下,嘩啦一聲撞了腿邊的凳子。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男人啪的一聲,拍了一下桌子,說道:我馮某人從來不請不順眼的人喝酒,我喜歡跟爽快人喝酒。
紫藤知道這個人喝醉了,沒辦法跟他講道理,她望著老板,希望老板解圍。老板好像沒看見一樣,繼續手裏的活計。
她無可奈何,隻好往出走。醉漢一把揪住她的胳臂,吼道:你瞧不起老子,他媽的,在西安還沒有哪個龜兒子瞧不起老子,喝,喝了就放你走。
紫藤的胳膊被男人抓住不放,她急得臉色煞白,看旁邊桌子上的人,那些人好像也沒看見一樣,有的低頭吃飯,有的劃拳飲酒,有的高談闊論,總之,她像個外星人,跟這個環境格格不入,跟這個飯館沒有絲毫瓜葛。她在這裏,跟沒在這裏一樣。男人把玻璃杯端起來,遞到她嘴跟前,她往後縮了一下,男人一隻手端著玻璃杯,另一隻手伸向她下巴,他要灌她,灌她喝酒。她哎喲一聲,並伸手去擋,一擋,把酒杯擋到了地上,酒杯掉在地上,發出碎裂的聲音。
男人大吼一聲:你他媽啥玩意兒,請你喝酒是看得起你,還扭捏作態,鬼知道你陪人喝過多少次酒,是幾陪女。
說著,隻聽啪,啪,兩聲。紫藤躲閃不及,臉上挨了一巴掌,紫藤驚愕了瞬間,就撕破喉嚨般哭喊起來。但她隻哭喊了兩聲,就哢殼似的停住了哭喊。這一下引來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奇怪的望著她,這會兒,她被人看見了,被人注意到了,但她不能哭喊。醉酒的男人還要糾纏她,她使勁揉搓著臉頰,往一邊躲閃。這時,一條黑影跳了過來,抓住男人的膀子往一邊拽,男人不依不饒,繼續往紫藤跟前撲。來人拔河般的把他往一邊拽,桌子和凳子在拉拽中被碰得嘩嘩作響。飯館老板走了過來,也來拉醉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