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吳紫藤給張海洋演練海子的另一首詩: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遊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吳紫藤朗誦著,張海洋握住她的手,激動得連聲說:好,好,海子的詩就是好,這麼多年了,想起海子就激動不已,他怎麼就自殺了呢,要是活到現在,成就該多大呀。
吳紫藤沒法再朗誦了,她說:別搗亂了行不行,我明天還要上場演出哩。
張海洋就說:上什麼場呀,我養活你就行了。
吳紫藤說:養活不行,除非正式娶我。
張海洋像充滿氣的氣球,飽滿的盯住她大聲大氣的說:你不能說點別的嗎,成天背誦海子的詩,背誦浪漫而清純的詩句,以為你是個脫俗的女孩,沒想到還是一個要婚姻,要名份的女人,俗,俗,俗到家了!
張海洋轉身走了,留下吳紫藤一個人呆呆的望著江南的窗欞。江南的窗欞總是木的,暗紅色的色澤,江南的窗外總有雨珠和嬌豔的花朵。海子說他從明天起,喂馬,劈柴,周遊世界。海子沒有做到,一個詩人都沒有做到,她一個打工女孩,肯定也做不到。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這一點倒可以做到,實際上,她每天努力掙錢,就是為換取更豐富的糧食和蔬菜。除此而外,不可能有更多的奢望,至於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大概隻是夢裏的事了。
張海洋不願給她婚姻,她還是把他當朋友,按她的現狀,能有張海洋這種朋友已經是幸運的事。自從張海洋到她宿舍門口叫住她到現在,兩人還是合得來的,如果不談婚姻,兩人應該是和平共處的朋友。但當那件事情發生後,麻煩似乎就跟上了她。
這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廣告術語叫難言之隱。她覺得不舒服,難受極了,但不能告訴張海洋,如果張海洋知道自己得了那種病,還能把自己當紅顏知己嗎?還會繼續跟她來往嗎?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廣州、深圳、上海這種發達地區,來自全國各地的打工者多如牛毛,因為流動人口眾多,有的地區女性人口比男性人口還多,原生態的猴子不好找,漂亮的打工女孩遍地都是。娛樂場所的女孩得了那種病,好比司機丟了駕駛執照,主持人丟了麥克風,炸油條的爛了鍋底,修理工丟了鉗子扳手,學生丟了書包,掛滿枝頭的蘋果遭了雷擊。平靜的日子危在旦夕,吳紫藤這麼想著,煩躁和不安接踵而至。
張海洋繼續來找她,繼續兩人的甜言蜜語,但到了關鍵時刻,總是得不了手。一次兩次這樣,到後來張海洋果真生氣了,說又不是純情少女,又不是第一次,連這點都做不到,還談什麼結婚不結婚。吳紫藤坐立不安,眼淚汪汪,她懷疑病是張海洋傳染給她的,但絕對不能過問。染上這種病隻能是啞巴吃黃連,守口如瓶是上策。張海洋走後,她就把買來的藥按照說明使用,口服的,洗滌的,一天三四次,麻煩透頂不說,滿屋子還飄蕩著揮之不去的濃濃藥味。使用這種藥,不像服用頭疼腦熱的藥,服用頭疼腦熱的藥,不需要關門閉窗,不需要遮遮掩掩,不怕被人看見,隻要喝下藥粒,三兩天就會見效。買藥的時候,也不必先看周圍有沒有熟人,如果有人看見該作何種解釋。
不舒服沒有因為她的每日辛苦用藥而減輕,反倒越來越難受。白天不能安心做事,總是心神不定,晚上睡不著,害怕得的不是一般的性病,而是特別不好的那種病,那種幾十年前領袖人物宣布在中國消失的那種病,如果得的確是那種病,大概連命都保不住,張海洋肯定不會和她來往。但除過張海洋,沒有跟別人親密接觸過啊!會不會是其他途徑感染的,公共浴室傳染的?衣物傳染的?間接接觸傳染的?是誰傳染給她的呢,如果找到那個人,要求點賠償,自己的負擔就會輕點。不長時間以來,她花掉了不少積蓄,原來隻知道黃金值錢,沒想到治療這種病的藥遠比黃金昂貴。金戒指金耳環戴在手上耳朵上,好幾年不取都不變質,還能起到存款的功效。這種藥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當然,這種病也不是一般人能得上的。是誰傳染給她的呢?好像是張海洋又好像不是,她不能確定,不能確定就隻能一個人忍受煎熬。
治病的費用扶搖直上,快過年了,她得給遠在雲南的父母寄回置辦年貨的錢,外出幾年,每年春節前她都要寄回一筆錢的,今年也不能少。咬咬牙,還是寄了。江南過年雖然不玩獅子鬧社火,還是會張燈結彩,貼年畫,燒高香。江南的年味還是濃鬱的,機關單位放了假,服裝城十幾萬流動人口一夜之間消失得幹幹淨淨,要不是月光下依然閃耀著銀光的卷閘門挨個兒排著,還以為看花了眼。開服裝店的人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批發商走了,城郊那些生長在大地上的眾多廠房也關門了,飯店賓館紛紛掛出了“春節放假”的牌子,娛樂場所自然門前冷落鞍馬稀。
吳紫藤不能回家,尤其在這個節骨眼上,更不能回家。藥是不能中斷的,火車上沒辦法洗滌,喝藥也不方便,更不能在父母麵前明目張膽的用藥,吳紫藤陷入困境。這種困境比起病魔自然算不了什麼,但內心的苦,不亞於病痛。沒仔細考慮,她就想出了辦法,去揚州過年!
第四章
瘦西湖冷清得不能再冷清,從大門口往裏走,是一條長長的水泥路,路的一邊是沒有多少生機的淺草和矮樹,另一側是一湖蜿蜒的水域,水邊長滿垂柳,但柳枝光禿禿的,沒有一點綠意,司馬君獨個兒走著,裹了裹衣服,豎了豎衣領,繼續走著,走到一處花牆邊,背著風,點燃一支煙,抽了幾口,繼續向前走。他不是個會逛公園的人,不是個會旅遊的人,盡管走在瘦西湖,一點也不激動,一方麵因為瘦西湖還沒到煙花嬌媚的時候,整個景區沒幾個人,另一方麵,與心情有關。心情不好的人,就是站在天安門城樓上也不會大聲呐喊:多麼雄偉的天安門城樓,多麼壯美的天安門廣場!
司馬君的心情一點都不好,來揚州前,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會一個人出遊。多年來,隻要有假期,他就會回到老家,回到父母和妻子住著的四合院,四合院溫馨親切,回到家,心理才能完全放鬆。曾經有兩次機會可以將妻子和孩子接到西安,一家人住在一起,但陰差陽錯,妻子還在原來的地方,孩子倒是很爭氣,考上了城裏的一所中學,孩子進了城,接妻子進城的想法就減弱了,到後來簡直就沒有了。妻子適合在老家住著,不適合在城市居住,司馬君早得出了這個結論。妻子一口苞穀茬子腔調,從來不會小聲說話,在學校吃住,不會小聲說話,就等於自找沒趣。久而久之,學校裏的教職工都知道司馬君的老婆是個標準的農村婦女,沒法在學校長住,司馬君也不主動接老婆到城裏住,所好的是,西安到老家的公路修得筆直,一兩個星期司馬君就要回去一次。回家的感覺非常好,還沒走到家門口,就有人迎上來打招呼,遞上一支煙。開始他不抽煙,拿客氣話謝絕人家,有人跟在他後麵,笑眯眯地問他城裏又有啥新鮮事,他一件一件的說了。父母老婆和孩子知道他周末回來,早早準備了好吃好喝的,一家人圍在一起快快樂樂的過上兩天。孩子進城後,他回家的次數明顯少了。回家的良好感覺逐漸稀薄,在學校的感覺更不如意。
十多年前,他是這個重點中學重點班的班主任,曾經獲得過市教委的多次表彰,後來不知怎麼搞的,不讓他當班主任了,還把他調換到次要班,代次要課。幾個比他來得晚的老師當了教務主任,教研室主任什麼的,職稱工資也往上調,他則多年不變,除非政策性的統一調資,跟著大家一起水漲船高。在學校,他從來不找領導提要求、講條件。同事見麵隻是點個頭,很少見他單獨跟人交談。隨著教齡的逐年增加,他感到自己實際上很苦悶,很失落,至於什麼地方失落了,一時半會想不明白。一次,一個老同學從縣城調到西安工作,請大家吃飯,一個同學說:你們看人家司馬君,這麼多年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年輕英俊。
王玉梅小聲嘀咕:沒變化你以為是好事,男人要那麼年輕幹什麼,男人顯年輕說明沒有心可操,不操心的男人還算成功男人嗎?沒權的人炫耀金錢,沒錢的人炫耀權利,既沒有權利又沒有金錢的人才炫耀健康和年輕。
那個人反駁道:你怕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噢。
王玉梅將嘴湊到那個同學耳朵沿上,小聲說:他呀,哼,其實隻是個農民,多好的前程讓他糟蹋了,隻有老農民才那樣不思進取,安於現狀。
王玉梅說完,向司馬君作個鬼臉,笑了一下。那個男同學臉上卻掛不住,他大概第一次聽一個女人毫無顧忌地批判一個男人,而且是自己的老同學,他的表情沒有王玉梅自然。司馬君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什麼,王玉梅嘴裏沒什麼好話,尤其對他司馬君,他不知道怎樣得罪了她。後來他反思,他是個不會討女人喜歡的男人,王玉梅對他不感興趣,和他對桌辦公的那個女人也不喜歡他。那個女人自然比他資曆淺,開始他們還相安無事,後來司馬君簡直受不了她的窩囊氣。矛盾因一個電話引起,有人打電話找司馬君,司馬君不在,他在隔壁的財務室領工資,女教師接了電話,生硬的大喊一聲:不在!
然後咵的一聲掛了電話。這個舉動剛好被司馬君看見,他向自己的辦公桌走去,電話再次響起,女教師望一眼他,膽怯的閃了一下眼睛,繼續批改試卷。司馬君拿起話筒,聽見是父親的聲音。父親說:君呀,我還以為號碼撥錯了哩,那個人……你媽說想吃三原蓼花糖,你知道她現在這個樣子……
司馬君沒注意聽父親說什麼,注意力全集中到對麵女人身上,他燃燒起來,臉部滾燙,拳頭握得緊緊的。女人瞟他一眼,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將批改試卷的紅筆一丟,大步向門口走去。司馬君放下話筒,叫了一聲:往哪跑!
隨即他看見有人向這邊張望,臉上是鮮活的幸災樂禍。這些臉他太熟悉了,太無能為力了。他停止了追趕女同事的腳步,減退了激情燃燒的熱度。他走出辦公室,走向操場。操場上人很多,不停的有學生跟他打招呼:司馬老師好,司馬老師好。
他木然的點著頭,心裏酸楚得厲害。他是老師,是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師,但還受著一個同樣是人民教師的人的欺負,而且還是個女教師,但他隻有忍受,他的忍受絲毫沒有減輕受侮辱的程度,他成了一個被欺負的常客。沒過幾天,他辦公桌上的玻璃板碎了,碎裂成巨大的菊花瓣兒。他把玻璃碴一片一片放進廢紙簍,每放一片,心裏就顫抖一下,在他將最後一片匕首形狀的玻璃投進廢紙簍時,右手的虎口被割破了,鮮血一滴滴灑落在地板上,其中一滴剛好滴落在課程表上,又剛好滴落在自己的名字上,他哆嗦了一下,差點沒站穩。愣怔了一下,隨手抓過課程表,往虎口上按了按,繼續收拾玻璃碎碴,打掃完畢,才感到疼痛。第二天,他去後勤科領新玻璃板,發放辦公用品的是個中年女人,女人連望都不望他一眼,丟一句話:周三才發辦公用品!
周三他去了,女人看了他一眼,又丟給他一句話:今天沒貨!
下一個周三他又去了,女人看了他兩眼,說:不早來,剛發完!
司馬君氣得身子發抖,還是忍住了。走到操場邊上,迎麵碰見校長。校長原來在教育局工作,半年前下派到學校當校長,司馬君從來沒跟校長說過話,有時看見校長迎麵走來,他就走慢點,或走到一邊去,他不願意跟領導打招呼。今天他忽然想跟人說話,跟校長說說話。校長還沒走到跟前,他就停住腳步,遠遠的望著他的眼鏡框。校長走到他跟前,主動問一聲:你代哪個班的課?
司馬君看著校長深度近視的眼鏡,答非所問的說:哦,我是司馬君,想給你說點事。
校長伸出手,熱情急劇的掛上臉頰,抓住司馬君的胳膊,使勁搖晃道:你就是司馬君啊,以前我們還一起領過獎牌哩,隻知道你在咱們學校,一直對不上號。
司馬君立即忘了要向校長說什麼,匆忙握了手,走自己的路。再後來,他的辦公桌抽鬥裏莫明其妙的進了許多水,信件和筆記本濕了個精透。他望著堆滿課本和作業本的對麵桌子,想發作,想一想,又恢複了平靜。女人家,有啥好計較的,女人家有時候是老師,有時候連學生都不如。拿教書育人、教師行為規範要求女人,那是不可能的。他把希望寄托在校長身上,但再次見到校長的時候,校長像從來沒跟他熱情握過手一樣,從來沒跟他一起站在高高的領獎台上,共同領取過榮譽一樣。校長不大理會他,他也不大理會校長。他記得一個人說過,人不求人一般高。他的狀態就是不求人的狀態,不發玻璃板,不要總可以吧,不調換辦公室,忍耐總可以吧。
春節前,父親忽然去世了,父親去世以後,他才感到父親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和重量。無與倫比——真的是無與倫比,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與父親相提並論,父親是他的全部。父親活著的時候,他沒考慮過這個問題,父親離開以後,司馬君才明白,這麼多年與家庭的關係,實際上就是和父親的關係。沒有父親的家,算不上完整的家。春節,他第一次沒有回家,第一次在外獨自遠遊。到了火車站,隨便買了張車票,火車到揚州就不走了。揚州是終點站,走出候車室,看了看手裏的車票,才記住了火車的車次。
到揚州沒幾個小時就進了瘦西湖公園,瘦西湖冷清極了,他獨自走著。拐了一個彎,走到一座白石頭的拱橋邊,石橋像是漢白玉,又像大理石,橋不高,也不寬大,橋下流水潺潺,水中遊動著紅尾巴的金魚。橋邊的迎春花正含苞欲放,金色的花蕾尖上星星點點著豔麗的紅光。司馬君走到迎春枝條跟前,伸手摸了一下高揚的枝條,迎春花馬上就要開放了,春天快要來了。驀然回首,一塊石碑映入眼簾,石碑上刻著幾個字:二十四橋。
他向四周望去,沒有看見其他橋,沒有和這座橋相同的橋,既然是二十四橋,應該有二十四座呀,怎麼就這一座呢?
順著水泥路繼續向前,依然看不到遊人,偶爾有幾艘小船,也隻停泊在岸邊,沒有綠草青青,沒有泛金波的湖水,他把煙蒂投進垃圾箱,抬頭看看天空,天空碧藍如洗,空氣卻很冷。幾隻鳥飛過頭頂,向一座高高的白塔飛去。他停了停腳步,看看四周,依然沒有看見其他的橋。輕輕的,他走了,走向那座高高的白塔。
吳紫藤正揚起脖子繞著白塔走動。司馬君在靜悄悄的瘦西湖看著靜悄悄的白塔,繼而看見靜悄悄的吳紫藤時,莫明的衝動了一下。這一衝動,大概就是半年後在西安再次見到吳紫藤便一眼認出了她,也是司馬君請她吃解放路餃子的最初緣由。吳紫藤繞著白塔走了一會,向一座暗紅色的木式建築走去,司馬君知道,那間房子裏有許多開得正豔的花朵,山楂花,大麗花,水仙花,杜鵑花,花朵把房間快要撐破了,江南的花真多呀,暖房裏的花真漂亮呀。後來,司馬君也走進那間花房的時候,深深的感歎道。 司馬君記住了第一次見到吳紫藤的樣子,吳紫藤則心不在焉。
吳紫藤記得最清楚的是自己眼淚流動的姿勢。
揚州的大年三十,街上沒有多少人,瘦西湖的遊人寥寥無幾,站在高處看整個景區,不扳指頭都能數出幾個人。沿著一條小道向前,走到幾處盆景旁,巨大的盆景和蒼勁的鬆柏在冷風中巍然屹立。她看見了霧,霧再次縹緲在四周,遊移在鬆柏和海棠中間,盆景裏栽種著各式各樣的樹木,山茶已經打苞了,但還沒有開放的跡象。一條木船悠悠而來,又緩緩而去,船上有低矮的房子,一個男人舉著紅對聯,女人指手畫腳,指揮著對聯應該張貼的位置,一個小孩,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橫著一根竹竿,竹竿上纏繞著一串鞭炮,女人轉過身,嗬斥著男孩,男孩望一眼母親,把竹竿伸得更遠。吳紫藤一直看著木船,船遊走了好久,鞭炮聲還沒響起。手機響了幾聲,她知道是短信,以為是張海洋的短信。張海洋的家在揚州,她來揚州可能是一時興起,或許也有某種期待。他說每年都要回家過年,但他並沒有邀請過她一次。短信是家鄉的一個親戚發來的,她看了一眼,就知道是舶來品:感動的時刻,來自被朋友想起,美好的時刻,源於想起朋友,即使沒有約定,卻有默契,祝春節快樂!
自己的父母沒有手機,他們也不會發給她短信。會不會是親戚在她家做客,大家想起她,讓這位親戚代表大家發給她短信,表示慰問。一滴水滴落下來,不偏不倚滴落在吳紫藤的睫毛上,她正仰頭看一株婉轉的鬆柏,她不明白,在她家鄉漫山遍野的鬆柏,到了江南怎麼都成精了,不栽種在土地上,而栽種在造型別致,油光發亮的陶盆瓦罐裏,本來筆直的樹幹,捆綁上繩子,吊上磚頭,眼睜睜的看見剛直不阿的軀幹變成了綿軟的枝條。水珠落在睫毛上,她沒有擦拭,甚至連眨動一下眼睛都沒有,水珠滾落下來,順著眼角而下,流動的速度緩慢而惆悵。還是閉了一下眼睛,這一閉,就溢出了眼淚。淚水嘩嘩的往外湧,雨幕一樣遮擋了眼睛,不能繼續走動。她靠在一株柳樹上,柳樹搖晃了幾下,細小的葉片落下來,一片掉在臉上,合著淚水粘貼在臉頰上。她感覺到了,但她不取掉,她一動不動,想一直保持這種狀態。後來,她想起來,應該將自己來揚州的事告訴給張海洋。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張海洋了,她知道他在躲避,但沒有直接說分手的事,她還抱著一線希望。直接告訴他不大合適,怎樣既傳達了意思,還能保持一種姿態呢。她想起了剛才的那則短信。
她把短信重新編輯,後麵加了一句:揚州的霧真濃呀!
然後,用了用力,按動發送鍵,發了出去。
她輕鬆了一下,伸手取掉臉頰上的樹葉,小小的,眉毛一樣小巧彎曲的柳葉,金黃,幹脆,手一碰,發出細小的碎裂聲,淚水合著葉片也被碎裂成了碎末。
等待,徘徘徊徊的等待,她把手機握在手心,一會放到眼前看一眼,一會再看一眼。十分鍾,二十分鍾,半個小時,時間越來越長,沒有回信。她不甘心,以前每天都要接到他六七個短信,現在卻疏遠成這個樣子了。她不願多想,可控製不了思維,一陣緊接一陣的鞭炮聲遠遠近近的響起,哦,人家在吃團年飯了。張海洋大概也在吃團年飯吧,吃團年飯的場麵多熱鬧,嘈雜聲多大啊,誰還顧得上手機短信。